命中註定-杜勤之/梁福地
黑夜之中,護衛帶著書生於市街上奔跑。
怒罵聲於他們背後不斷傳來,而寡不敵眾,護衛只能帶著書生進入巷弄,將原本排放整齊地竹籠傾倒,好造成後來追兵的妨礙。
「梁公子!記得跟緊我,別讓他們給逮到了!」
「好……好……」
這姓梁的公子被後頭的人追殺,早就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再加上緊張與恐懼,全身打著哆嗦,連話也快說不清了。
這事情要追朔到今日下午,梁書生的父母因緣際會遇上一位回程的鏢師,請求他能順路護送愛子,伴著他上京趕考。見這凌安純樸恬靜,再加上梁書生不堪遠行,差點病倒在路上,索性就地養病,如今病已好了大半,連續幾日關在客棧房裡也感到煩悶,過了午時,便以吃飽散心為由,自己一個人上街去了。
凌安的市集意外熱鬧,這邊是賣豬肉的、對面又是賣菜的,這裡有人賣玉石、那裡有人賣木器。梁書生看得目不暇給,心想:「這麼個小地方,居然賣的東西如此多樣。不知可有賣文房筆墨、良冊古書,供我路上參考啊?」
逛著逛著,梁書生總算在人群的前方看到賣古物的攤子,其中堆疊在一角的,正是他想要的古書。他心中一喜,加快腳步上前,卻拌到什麼東西,自己也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好痛──啊!」
明明跌倒的人是梁書生,這帶著笑意的抱怨聲卻從他頭頂上傳來。
梁書生抬起頭,幾個彪形大漢正圍著他,甚至在活動筋骨,像是準備要對他做些什麼。他趕緊爬起身,向他們賠罪。
「真是失禮,在下只顧著眼前的書冊,未注意到來往人群,在此向各位賠──」
梁書生才要鞠躬作揖,頭剛低下,腦袋卻狠狠地被重擊了一記。
「賠罪啊!你們聽聽,這讀書人講話可真酸啊!」
梁書生腦脹腳浮,頂上的布帽也差點被打掉,聽著這些人無理取鬧、大聲囂笑,他雖為讀書人,也不甘示弱地回了話:「你……你們怎麼可以打人啊?在下明明跟你們賠不是了,何以如此待人?實在是……於理不合啊!」
「就欺負你怎麼著?你還手啊?啊!」
這些大漢只是伸出手推了他幾把,便能讓他再跌一跤,梁書生抬頭看,周圍的人都不敢管事,紛紛遠避。他只好繼續說:「你……你們如此粗暴,是目無王法了嗎?」
「王法?搞清楚書呆子!就算是天子腳下也盡是沙,他真能管得動每個人嗎?啊!」
大漢隨便一踢,地上的沙塵便往梁書生那兒飛去,不但讓他口鼻難受,連眼也睜不太開。
「簡直……咳咳!簡直豈有此理!居然連天子都不放在眼裡,我……我告訴你們啊!天子腳下還有各方官吏,等到我哪日求取功名,定……定要將你們這些……這些……」
「我呸!」帶頭的那名大漢原本臉上還帶著笑,聽到梁書生的一番話,怒顏即出,他大罵:「縣老爺都要尊重我幾分,你算老幾啊?想求取功名?先過得了老子這關再說!」
大漢將他一把抓起,原以為臉上又要來上一記,梁書生才閉上眼,劍嘯聲便在耳邊響起。
「放開他!」
除了大漢止住動作,還聽到其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這名大漢乖乖地放開梁書生,後者這時才睜眼看清楚,這名用手中寶劍指著大漢下顎的男人,正是他雇用的護衛。
「杜少俠!」
梁書生趕緊躲到護衛身後,還不忘整理自己的衣裳,才行禮作揖道:「多謝杜少俠相救,此人蠻不講理,實是市井一害啊!」
這名姓杜的護衛看大漢及其同伙並無繼續加害意圖,便收起了劍,僅是睥睨一眼,即轉向梁書生說道:「梁公子大病初癒,實不該四處走動。待梁公子康復,咱們便可繼續上路。」
「杜少俠說的是,是在下失慮了,我想只需再休息一晚,便可──杜少俠小心!」
梁書生話才說到一半,便看見大漢拿了根粗木棍,要從護衛身後偷襲。然而護衛卻面色不變,只伸起手就以劍鞘擋住攻擊,接著微微一股巧勁,大漢的手就被敲得紅辣,便連木棍也拿不住,掉落在地。
那護衛轉過身道:「梁公子縱有不是,也已經賠罪了,諸位若要繼續鬧事,休怪我不客氣。」
大漢聽了,對著梁書生怒哼一聲道:「死書呆子!別只躲在江湖中人背後,你就別落了單,老子不打死你就跟你姓!」
說完,便帶著其他人離去,市集的人像是看完了熱鬧,嚷嚷著:「這就完了啊?走啦走啦!」
當晚,梁書生和杜護衛便退了房,實在是大漢最後那句威脅讓杜護衛心生芥蒂,安全起見,勸梁書生提早退房,欲走夜路離開這是非之地。
可惜他們才剛步出客棧,杜護衛便發現有人躲在暗處蠢蠢欲動,雖帶著梁書生四處逃竄,然對方人數眾多,亂棍齊飛,嚇得梁書生抱頭鼠竄,把杜護衛交代的話給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梁公子!別離我太遠!」
可惜杜護衛的呼籲被梁書生自己的驚叫聲掩蓋,他抱著自己的包袱,逃往暗巷裡躲藏。
一個善武的江湖中人要對付一群市井混混並不是什麼問題,但要一邊保護那軟弱書生毫髮無傷卻是個難題。杜護衛在接下這件工作時,梁書生的家人說了:他們給梁書生自小算了命,他命中帶有功名,也是村裡唯一的舉人,功成之前卻有大劫,為保他此去京城能一路平安,雖然家中窮困,也總算攢了點錢給他雇名護衛,只望他能光耀門楣,說不定還真能成了官老爺。
雖然他們付的銀兩不到行情價的一半,但看在梁書生溫謙有禮、父慈子孝,杜護衛心懷感佩,便接下了這工作。
杜護衛本來不信這套的,什麼算命吉凶、鬼神之說,他從小都靠自己,後來遇到了鏢局總鏢頭,跟著他習武行鏢,更是以助弱扶傾為己任。這次見梁書生來到這凌安卻遭遇此劫,讓他也不禁懷疑:莫非真是命中註定?
搖搖頭,杜護衛撇開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專心在退敵上。
夜晚的大街上傳出陣陣哀號,那些糾纏著杜護衛的地痞一個個被他打倒,痛得在地上打滾。但他手中的劍並未出鞘,只是以劍鞘及附近隨手可取之物,便能將他們擊退,地痞臉上、手上、腳上的疼痛,只怕明天就會變成青一塊紫一塊地淤青。
杜護衛雖然與這些人纏鬥近兩刻鐘,卻大氣也不喘一下。他環視著這些無力逃跑的地痞,心裡卻覺得有些不對勁。
「糟!」
現下杜護衛才發現,下午欺負梁書生的那名大漢並不在場,他才趕緊在附近尋找梁書生的身影,心裡直念著,希望他能躲過這一劫,不要為了下午的小事而白白送了性命才好。
杜護衛在暗巷附近繞了一圈,卻沒見到梁書生,也沒看到那名大漢,他明明見到梁書生往這條暗巷躲藏的,心中正有不安,卻看見大霧迷濛的前方似有三個人影,他認出跟在兩個人後頭的那人正是梁書生。
「梁公子!……梁公子!」
他大喚了幾聲,前方幾人卻沒理睬他,只是繼續往前,杜護衛只好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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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些時間,梁書生逃到暗巷裡躲藏,還拿了一個竹籃往自己身上蓋,希望能避開那些惡霸的視線,但止不住的顫動卻使竹籃與地面及牆面發出磨擦聲,這聲音雖然細小,在寂靜地夜晚卻格外明顯。
「我說老大啊!這巷子裡有老鼠啊?你看那籠子!要不是一窩老鼠,就是隻大老鼠啊!」
幾個粗暴難聽的聲音伴隨著笑聲,與梁書生越來越接近。他只能摀住嘴,面向牆壁不敢往外看,那抖動聲卻早早將他藏身之處曝露。當竹籠被掀開,面對著面目猙獰的大漢們,他只能在心中不斷告訴自己:「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還要上京趕考!我要光耀門楣!」
◎
「梁福地,時辰到了。」
身穿黑衣及白衣的男子站在書生──梁福地遺體前,祂們一左一右地拋出勾魂索,梁福地的魂魄離身,地上的他也沒了氣息。
「上──京──趕──考──嗎?」
「哎呀!還惦記著呢!──是啊是啊!帶你上路了!」
白衣帶著苦笑這麼說,引來黑衣一瞥。
黑衣及白衣帶著梁福地走了一段路程,便發現後頭有人跟著。
「黑鬼。」白衣說。
「我知道。」黑衣回。
祂們並沒有回頭,只是繼續往前。
杜護衛在後頭一路跟隨,可無論他再怎麼加快腳步,卻怎麼也追不上。另外兩人就算了,他沒道理連一個書生都追不上啊!更何況看他們的動作步伐,也絕對算不上快。
更奇怪的是,雖然路上沒有人打更敲鑼,但杜護衛計算著出門的時辰和經過的時間,按理說早該天亮了,附近樹林上的天空卻還是漆黑一片,好像連星月也消失,只有大霧前的莫名白光給予指引,讓他能跟著前方三個人影前進。
最後,杜護衛終於跟丟了那三個人影,穿過這場迷霧,卻是來到一個簡陋地茶棚。雖然他揮汗如雨,也不忘四處張望,但這大半夜的,就算是茶棚也沒有人了吧?
才正這麼想,從茶棚內卻走出一名少婦,她提著油燈,輕聲問候:「唷!這麼晚了還有人來呀?客官可是來投宿?」
雖然對這總偏地還有客棧感到奇怪,杜護衛仍著急地對少婦抱拳提問:「這位夫人,剛才可有人經過這兒?應該是……三個人。」
「三個人?哎呀!您說的是名書生吧?他被我家伙計搭救,現在正在上房歇息呢!」
少婦指向山壁的裂縫處,杜護衛又感到更奇怪了,這山壁後方還有客棧不成?雖然從中似乎傳來潺潺流水聲,氛圍卻是詭異至極。他才想繼續尋問,少婦便催著他坐下。
「我再叫人給客官準備一間房,客官您看來很累了,先喝杯茶水,解解渴吧!」
杜護衛望著眼前的茶水,卻是不敢妄動,他心想:「這大半夜的,山邊怎會有人?這些年來行走江湖,可還第一次遇到這種事,難不成真給我遇上了山精野怪?」
「不敢勞煩老闆娘,我要帶著梁公子趕路,讓您的人搭救梁公子,在下在此謝過了。」杜護衛小心回絕,才正抱拳,便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好像整個世界都轉了起來。
「公子怎麼啦?」
少婦柔聲相問,杜護衛卻是混身發軟,勉強扺住桌子,最後卻是無力抵抗,趴睡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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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勤之,十五歲,卒於戰場,享年三十。』」
穿著得像是衙役的男子將簿子收進自己袖袋,搖搖頭,嘆道:「終究是緣份啊!」
「他還真夠厲害的,竟能跟上你們的腳步!剛才我端忘憂茶要給他喝,居然連碰都不碰呢!」少婦接著指著桌上的提燈,繼續說:「要不是這薰香,還真不知要耗到哪時?這回還真是多虧了公子。」
聽少婦這麼說,那名衙役略帶得意笑道:「就說我的方法有用唄!」
有用嗎?少婦與黑衣、白衣互看一眼,不敢多言。
看了看桌上的杜勤之睡沉的樣子,衙役繼續說道:「現在問題是這人命數未盡呢!他似是徒步前來,咱們還得把他送回凌安去。」
「誰送?」聽完那穿得像衙役的男子所言,少婦這麼問,前者便望向黑衣與白衣,祂們兩個發出無言的抗議。
「不過這薰香到底靠不靠譜啊?」少婦提起了那盞提燈聞了聞,一旁像衙役的男子驕傲地表示:「當然!這可是我親自調製的!」
「人家擔心嘛!況且這可是頭一回用,跟茶湯真配合得起來嗎?」
少婦說完,又放下提燈、擅自拿起茶杯說道:「還是再給他灌一些好了,能否幫幫忙。」
之後,像衙役的男子也沒有多加阻止,僅是笑著搖搖頭,看著祂們給杜勤之灌下茶水,導致他記憶全消。還好送回凌安之後,客棧老闆找到他身上的鏢局標誌,將人安全送回去了。
慢慢地,杜勤之的記憶逐漸恢復,只是在凌安的記憶還是片片斷斷,卻也不影響生活。十數年後,戰爭四起,鍾囿傑和杜勤之選擇從軍,爾後雙雙戰死沙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