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沉睡的湖中陵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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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刀光與幽暗的劍光不斷交鋒。
踏碎的冰花將兩道光輝折射,化為絢爛的雪片迴盪在兩人之間。
古雷特‧葛蘭揮舞的兵刃已經無法以眼睛目視,命依靠著感受對方的殺氣和聲音以直覺去拆卸劍招,無數的刀劍互擊連綿成一道鐘鳴。
命能夠感受到,古雷特‧葛蘭與近衛鈿女肯定有部分極為相似。
即便是兩人出身的世界、人種與性別都迥異,但兩人的生命軌跡卻驚人地相似並重和在一起,失去一切,身纏孤獨、心染仇恨,度過無數黑暗的日夜而活,曾經的願望在經年累月的黑暗中化為詛咒。
這讓本應是為了讓摯愛之人復活而生的〈亡國公主之淚〉也被扭曲。
在每一秒內的每數度交鋒,命都感覺到自己身軀內側有種融化般的灼熱感,那正是名為仇恨的火焰的溫度。
命在看見他的瞬間就意識到了,那把劍上的幽暗黑光正與自己的感官產生共鳴,並且一點一滴侵蝕、吞噬思緒。
所以,不能讓其他夥伴來面對他,那把劍會深化對手仇恨的意志,如果在遊戲時代,這僅僅是名為仇恨值的系統,但在〈大災難〉後的現在已經不僅僅是系統上的仇恨,而古雷特‧葛蘭釋放出的是真正的、致人於死的仇恨。
──仇恨是一種瘋狂,而瘋狂是會傳染的,會讓彼此的信任出現裂痕。
就和已經累積了無數黑暗歷史的近衛家一樣,所以這種汙濁的情緒由我一個人來承受就好。
劍刃擦過上臂,命的白袖撕裂了一大片,讓命的動作產生了些微的停頓。
接著,肩頭、大腿、側腹接連被利刃劃開,濺出一朵朵盛開的血花。
後方傳來了一陣騷動,但此刻的命,就連摯愛之人的紫式的悲鳴都已聽不進耳中,緊咬的牙根幾乎要磨碎臼齒,嘴角卻無法不向上揚起,滿心只想要殺死對方。
對方的面罩下不斷溢出幽暗的氣息纏繞於劍身。
即便是有了雄健與最高級的劍靈的加護,命依然跟不上對方的動作,堅實的鎧甲讓命的攻擊難以有效發揮作用,腳下的步伐即便是〈散梅花之術〉也無法逃離追擊,如鬼魅纏身的追擊輕而易舉壓制住了命的〈無常神樂〉。
在以〈先驅〉瞬間崩解了古雷特架式的瞬間,命拉開了距離,身上的服裝早已破裂襤褸裸露出大片的肌膚。
在命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命眼中除了眼前的敵人外什麼都看不見。
力量的差距是顯而易見的,那麼要怎樣才能消滅對方?一股不知名的意識逐漸覆蓋過去的記憶染成血紅,就連想要轉告紫張開障壁一事都完全脫離腦海。
要怎麼殺掉他?
卓越的攻擊力只要兩下就能粉碎障壁,那麼只要不要被擊中就好;如果視線的移動跟不上動作,那就閉上眼睛就好。
從傳達到皮膚上的些微震動感受對方的存在,讓聲音的波動成為定位的儀器;讓自身的意識與敵人的意識達到同調,進而在腦海中捕捉、預測、構成他的一舉一動,將「自己」變成「他」來思考。
讓近衛鈿女和名為菊月‧命的這具身體完全結合、讓身為〈冒險者〉的潛能超越極限,命的戰鬥型態出現了革命性的進化。
命在此一腳跨出人類的界線,踏入了全新的領域──
● ● ●
眼前的戰鬥是連不經意的吐息、挪動的身軀產生的微風都能撕裂的刀劍風暴,冰花碎片的飛舞光粒中,兩人的戰鬥就連〈冒險者〉的動態勢力都難以完全看清,命起初受到壓制,障壁不起作用,能看見的只有命的生命值一點一滴被削去,但漸漸地,不知道從哪一次交鋒開始,命的動作在一次又一次的攻防中出現了變化。
命竟然在戰鬥中閉上了眼睛。
而且面對原本從死角揮來、難以防禦的斬擊,命卻彷彿預知到了其動作,在目光無法觸及的地方架出刀背防禦,就像抓住了對方呼吸的節奏,開始在對方出招前先行以刀柄、手肘和步伐干擾、破壞對方的節奏迫使其特技在發動前就遭到破解。
不是見到招式再來防禦,而是在對方出招前先行遮斷對方的一舉一動。
近乎預知的先讀能力。
看著這場戰鬥的四人打從心底感到戰慄,〈六巫女〉很清楚明白命擅長戰鬥,但眼前的卻是遠遠超越了「擅長」這個詞句可以涵括的「某個東西」。
捨棄一切只為了戰鬥而生的存在。
「這是、什麼啊……」
葵的低喃帶著顫抖,依靠狼牙族的戰鬥素質,葵感知到命現在的動作超越了一個在地球成長的人的意識極限,命現在的動作,彷彿就是在這個〈幻境神話〉中持續戰鬥百年才能抵達的〈冒險者〉的真正姿態。
紫式按著胸口,看著命身上的一道道傷痕和灑落的鮮血,顯露出的神情除了悲傷外再無他物,心中那股不安難以散去。
看著古雷特‧葛蘭,紫式心中就像有無數的聲響躁動,紫式覺得很不安,總覺得命會就這樣離她而去。
「……鈿女。」
梓子和鶴見也少了往常的冷澈,呼吸顯得有些不平穩,葵也完全失去了露出笑容的餘裕,兩人都皺著眉頭忍受著什麼。
「命……」
梓子僅僅是看著就無法維持冷靜,要以這樣的狀態來進行隊伍配合無疑是帶著不可預測的高風險,也理解了為什麼命為什麼要一個人面對古雷特‧葛蘭。
這是只有她能進行的戰鬥,在這樣速度的戰鬥下容不下任何失誤。
命髮簪上的鈴鐺輕響,命在攻擊的間隔中發動了特技──命取回了發動〈無常神樂〉的餘裕,這正是命逐漸取回上風的證明,命將〈白蛇之驅邪〉障壁產生的瞬間當成武器隔空震開了對方的架式。
隨著命接連發動特技,紫式手中的〈天大蛇之靈杖〉微微顫動,〈蛇尾之魂結〉的特效使同隊伍中的夥伴發動技能時消耗的少部分魔力回流到靈杖持有者身上,而此時一股濃稠的魔力從命身上轉而吸收到紫式的身軀之中。
這股魔力夾雜著深深、深深的殺意,無數的悲鳴在紫式腦海中迴盪,紫式站不住腳,夾著雙腿全身失去力氣癱坐在地。
「紫姊!」
「紫!?」
一旁的人連忙趕上前查看紫式的情況,紫式的眼淚不受控制地從眼眶滾滾而出,這是鈿女失落已久的感情,名為悲傷的情緒。
「……啊啊、嗚……!」
伴隨魔力而深入腦海的,是不斷閃動的回憶。
古風的宅邸中,年幼的鈿女背著深紅色的書包在略顯昏暗的走道上走著。
鈿女一一跟擦肩而過的人點頭問好,少說也有十來人,這些人都是近衛家的人也就是與鈿女血緣相連的人,卻沒有任何人回應她,直到宅邸的角落都是如此。
鈿女推開那扇母親總是會在床邊等她回來的房門。
然而,床上空無一物,整潔的床單就像沒有任何人使用過一樣潔白。
隨著微風拍打著窗框的素淨窗簾,就好像在對鈿女招手一樣,即使在那前方除了深淵外什麼也沒有留下。
從那之後為了得到屬於自己的力量而不斷努力,然而隨著年紀的增長,她已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已成枉然,因為就算她在那個家中取得了地位與認同,逝去的母親也不會死而復生。
唯一一個愛著她的人不會再回來。
在鈿女日漸心灰意冷的最後,在大學入學的那一天,櫻花飛舞的庭院中兩人的眼神交會,近衛鈿女與安心院紫織的相遇,這是無數星辰輪轉之中賜予鈿女的救贖。
失去母親後的十年來,紫織是除了母親外第一個願意真正去愛她的人,安心院紫織在這段記憶流入腦海的此刻溶入鈿女的心靈之海中,理解了彼此。
明明是在回憶之中,但鈿女轉過頭對著此岸,視線相接,鈿女在回憶中對著紫式微笑著開口。
『紫,替我保護好大家。』
這句話語將紫式從混亂中重新拉回現在,命是這樣相信著自己,命已經下定決心與自己的過去做出了斷,並相信自己會保護好其他重要的家人──紫式因而重新取回支撐身體的力量,深深吸了一口氣,右手比劃出古老的文字。
「──〈却盡災厄之祝詞〉!」
大袖一振,飛雪色的靈氣以紫式為中心擴散、纏繞在紫式等人的身上,驅除異常狀態並且安定心神與意識的特效讓一度浮躁的意識重新安定。
紫式在神色驚慌的梓子攙扶下拄著〈天大蛇之靈杖〉撐起身體,再次深吸了一口氣,念誦起了神言古文,〈却盡災厄之祝詞〉外升起七道半透明圓柱──代表著日月水火木金土的七道刻印──紫式展開的〈七曜之陣〉抵銷了從劍刃上蔓延開的幽暗氣息。
在〈七曜之陣〉展開的現在,眾人才發覺到這個空間中飄著一層薄薄的黑霧,霧氣在碰上結界後一縷縷染白蒸發,梓子直覺到這才是空間黑暗的真相,一開始的注意力都被冰花給吸引住,以至於沒有發現這個狀況。
「原來一開始我們就被霧影響了……紫,還好嗎?」
「沒問題,命……呢?」
「……」
梓子沒有直接回答,僅僅移動了視線,神色既複雜又沉重。
在逐漸壓制住對方的戰鬥中,紫式一眼看見的不是在周遭飛舞的冰晶也不是兩者的交鋒,而是直接被命臉上的神情所震驚。
戰鬥中,命……在笑。
瘋狂,那是只能用這樣的詞語來形容的笑法。
眼型上彎嘴角上揚,明明滿是愉悅,眼中卻看不見絲毫可稱為人性的感情,命再次失控,而且這次明顯比先前任何一次都還要嚴重。
「……不可以……」
紫式不祥的預感越來越濃烈,那是命要離她而去的鮮明預感。
「鈿女!」
紫式想要衝到她的身邊,但在踏出〈七曜之陣〉前就一左一右地被葵和梓子拉住。
「現在過去會被捲進戰鬥中的……!」
「可是……!鈿女她、這樣下去的話──鈿女!」
「我們現在只能相信命醬,雖然很難啟齒……但那動作已經不是我們能插手的戰鬥了──我們對她來說只會是累贅。」
眼前,命的燕尾剪不斷精準重複打在古雷特‧葛蘭身上,一刀刀破開堅實的鎧甲,眼看即將戰勝古雷特‧葛蘭,命的笑容又多了幾分殘虐,將夜白向上一拋,以左手施展〈先驅〉震開古雷特‧葛蘭正要發動攻擊的右手,接著,全身被鬼火藍所包覆。
那火焰猛烈到似乎要將自身的存在也燃燒殆盡一般。
「鈿女!不行──!」
紫式伸出的手和喊出的話語沒能抵達命的身邊,命發動了〈居合‧鬼爪〉,〈神刀‧夜白〉貫穿了深藍色鎧甲的心臟部位,延遲的斬擊從貫穿處爆開,鎧甲化為千萬片的銳利破片。
黑霧從鎧甲的縫隙一口氣竄出,比紫式四周的薄霧厚重百倍的黑霧向外爆開,〈七曜之陣〉在黑霧的席捲下劇烈震動。
須臾過後,黑霧中浮現了一個纖細的人影,以及細長的〈神刀‧夜白〉。
「鈿女!」
紫式打算迎上前去,但是踏出兩步後動作凍結了,夜白上的靈氣正在逐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漆黑的瘴氣,而壓力沒有消失。
「……鈿女?」
在命轉過身的瞬間,刀光朝紫式喉頭飛來,在紫式察覺到這是命毫不留情的攻擊時,要迴避或是防禦都已為時已晚──
● ● ●
在刀光襲向紫式的前一刻,完全都無法反應的克萊兒聽見了聲音,從一踏入遺跡開始,克萊兒就有感覺到「什麼」的存在。
(──靈魂停滯。)
隨著這道女聲,浮游的冰粒、停在紫式眼前數公分處的夜白都在半空中凍結,克萊兒眼中的一切都靜止了。
克萊兒低頭一看,自己的身軀呈現半透明的模樣,此外還有另一個自己以驚愕的神情定在原地。
一個同樣是半透明的人影輕飄飄地在克萊兒身邊著地,多層次的奢華禮服包裹著纖細的身軀,外露的圓潤肩頭和浮起的鎖骨線條優美的仿如巧奪天空的藝術品一般。
克萊兒曾看過她。
塔莉雅‧莫雷雅‧葛蘭拈起裙襬行禮,克萊兒愣了兩秒後慌張地低下頭回應,塔莉雅見狀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後揹著手一個個打量著定著不動的人影,那寫意的模樣絲毫沒有任何緊張感,甚至顯得有些淘氣可愛。
「抱歉,嚇到妳了?」
雖然她這麼問,不過克萊兒看她似乎有些樂在其中的樣子,現在她站在命的旁邊想要探出手觸碰臉頰,但手只是穿過了身軀,她露出了一絲苦笑,之後她終於停下了四處張望的舉動,往回走到實體的克萊兒身邊。
「妳現在是靈魂與身體分開的狀態,抱歉,由於狀況緊急而且沒有時間解釋沒有經過妳同意就這麼做,不過放心,這種魔法是沒有副作用的。」
「呃,我不是很清楚狀況……」
對著一臉疑惑的克萊兒,她吐了舌頭笑了笑說「說的也是」,接著將指尖指向實體的克萊兒的胸口,那裏有著〈亡國公主之淚〉。
「克萊兒,妳知道〈亡國公主之淚〉是什麼東西嗎?」
克萊兒搖搖頭。
「雖然紫姊她們似乎研究了很久但好像也不明白,但命宮司說過『是只為了無法復生的大地人』而存在的東西。」
「用途方面對了一半,不過這樣也很了不起了,〈亡國公主之淚〉是在過去的名字是〈靈魂晶石〉,是保存並轉移我們〈艾祖族〉靈魂的貴重寶石。」
「……艾祖族的……靈魂?」
「對,〈靈魂晶石〉是我們艾祖族的魔法產物,能夠將靈魂封存其中並且轉移到其他身體上的重寶,艾祖族的生育機能很弱,所以我們用這種方式來大幅延長生命……這顆便是三百五十年前,我和丈夫古雷特‧葛蘭逃出城堡時僅剩的一顆,我們橫越了半個蓋亞來到大和這座島嶼邊境生活,本來以為可以隱姓埋名度過餘生……然而三百年前世界再次陷入戰亂,就連這樣的邊境也無法倖免。」
克萊兒覺得有些哀傷,為什麼明明是住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人類卻會這樣互相傷害?即便是現在克萊兒依然會見到那一天的恐怖幻影而從夢中驚醒。
「我雖然會用魔法但不像古雷特那樣擅長戰鬥,身體受了重傷走投無路的我,只能在最後一刻將靈魂分離保存在〈靈魂晶石〉中,即便等著我的是近乎永恆的漫長等待。」
塔莉雅張開雙手,環視著這片冰花之海。
「這裡,是我和古雷特約定好為逝去的艾祖族人打造的陵墓,也是他期望著我會從沉眠中甦醒的祭壇,只要有一天有艾祖族的存活者來到此地使用魔法,我們就能夠再次相聚吧,但是……這份期待終究是落空了。」
臉上的微笑化為了苦澀,塔莉雅垂下雙手。
「直到古雷特‧葛蘭的身軀到老朽死亡的那一天都沒有艾祖族出現,我的丈夫一個人度過了黑暗、孤獨的百年時光,這段時間太過漫長,足以扭曲一個人的靈魂,希望扭曲成了絕望,進而產生怨恨,深化為沉重的詛咒,而古雷特的身軀在死亡後化為怨恨的集合體,將原本清淨的陵墓化為幽暗的瘴癘之地,存放了古雷特一半靈魂的〈靈魂晶石〉也受到了污染,成了悲嘆的結晶。」
克萊兒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面對已經逝去的悲劇,不管說什麼都毫無意義。
「是呢……是時候讓一切結束了吧,我們已經造成太多遺憾了。」
塔莉雅回望了克萊兒好一段時間,而後再次走到命的身邊。
「多虧了她一瞬間削弱了詛咒的力量,我才有機會施展魔法,但……這個人大概也抱有某種悲傷吧,一般來說是不會被影響到這個程度……這樣下去,她很快就會被詛咒所吞噬進而失去自我的。」
「怎麼會──」
克萊兒忍不住喊了出來,雖然對自身的身世尚存迷惘,也不知道父母在哪裡或是是否存活,但是克萊兒沒辦法眼睜睜看著這些恩人受到傷害。
「塔莉雅小姐,有什麼我能夠做到的事情嗎?」
「我正是為了這個目的才施展這個魔法的……克萊兒,妳願意將身體借給我嗎?」
「只要是能夠救命宮司的話。」
塔莉雅注視著克萊兒毫不猶豫的決心,雖然有些魯莽,不過這也是年輕孩子才有的力量,這孩子一定,不會重蹈我們的覆轍的,塔莉雅安心地笑了。
「我就在等妳這麼說,這樣,我終於能將最後的願望託付給妳了……我艾祖族的後裔啊……讓我們過於漫長的悲願畫下句點吧。」
接著,形狀優美的嘴唇開闔,克萊兒感覺胸口一陣發熱,兩股意識和克萊兒的感受混和在一起,隨即力量從身體內側湧出。
(──〈靈魂覺醒〉。)
● ● ●
命的這刀沒有接觸到紫,在受到衝擊後動作向後一翻拉開了距離。
「欸……?」
本來以為自己就要喪命的紫式難得發出了少根筋的聲音,畢竟眼前的事情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一個熟悉的纖細身影佇立在她的面前擋下了攻擊,還將命給擊退。
「克萊……兒?」
深藍色的鎧甲和漆黑的大劍,但不同於那晚的面無表情,現在的克萊兒顯得相當緊繃,即便是臉部被鎧甲遮蔽大半也能明顯看出在忍受著什麼。
「她現在正被詛咒控制,這樣下去會連人格也被吞噬掉的。」
克萊兒的語調與先前有明顯的差異,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實務派的梓子,葵也已經抽出了武器但不知道如何是好。
「妳不是克萊兒吧?」
查覺到異樣的梓子施展了〈鬼見之術〉,克萊兒的狀態列上覆蓋了一個新的名字──塔莉雅‧莫雷雅‧葛蘭,就跟那晚被古雷特‧葛蘭控制一樣。
梓子同時意識到了命的異常究竟是怎麼回事──凝神一看,命身上的黑霧顯現出一個浮動的人形纏繞,兒命身軀也從指尖一點一點變色,梓子架起〈神籬弓‧月落〉,連續三發閃光矢在命腳邊及時阻擋住命的攻勢。
「……該怎麼做?」
「削弱詛咒的力量後我能夠封住詛咒,在那個人脫離詛咒後將克萊兒身上的〈亡國公主之淚〉破壞掉就可以了,只是現在這個姿態不能維持太久,要爭取時間。」
「我了解了,妳能夠保證克萊兒的安全嗎?」
梓子瞇起眼睛詢問,塔莉雅點了點頭。
「葵!鶴見!縱列陣型!」
語落的同時,梓子的〈朧月明矢〉精準地擊中了命揮刀的軌跡,阻斷了即將砍到克萊兒身上的一刀,而特效將黑影的輪廓確實顯現了出來,克萊兒奔上前,手中的大劍抓住空檔從命的身邊切過──乍看之下是空揮的一刀,但梓子凝神看見了黑霧被大劍切開了一角。
(原來如此,直接對靈體攻擊是有效的嗎。)
「葵幫我牽制命的位置,我要用〈封魔〉,紫,命的身體拜託妳守護了。」
梓子打開了平常幾乎不會打開的最下方的箭袋,抽出一支和人身高一樣長的純白箭矢,不、與其說是箭矢,不如說是有著細長木柄的長槍,那箭矢就是如此特殊。
所幸的是眼前命的動作不像剛才那樣敏銳迅捷,不知道是命還在做反抗或是詛咒的控制還不完整,但肉眼可見的侵蝕正在命的身體上蔓延,但看著命被控制的僵硬動作讓看著的梓子更感到痛苦。
(為什麼……我們總是只能這樣看著妳受苦?為什麼我們總是如此無力?)
梓子第一次在道場見到近衛鈿女的時候她還只是個剛上高中的學生──當時二十歲的大江亞紗從來沒看過那麼不像高中生的高中生,過腰的美麗長髮好像古代的公主一樣,且一舉一動都有著不符年紀的成熟氣質,光是存在就能讓人發自內心的讚嘆,一問之下才知道她是公家的女兒,是高高在上的人物。
「──〈十言之神咒〉!」
梓子側身架弓,以射法八節的完美姿勢搭上封入巨大魔力的箭矢,箭矢從內釋放出魔力凝聚成一把巨大的光之劍,這是以梓子手中最高級的材料才僅能做出一支的幻想級箭矢〈封魔矢〉,箭矢封入了鶴見的必殺技〈布都御魂〉,並且加上神祇官特技和〈神籬弓‧月落〉的積存全魔力解放,這招的目的只有一個──在關鍵時刻做到一擊必殺,這是梓子僅有一次的殺手鐧──〈封魔‧布都御魂之矢〉。
起初,亞紗沒有太在意她的存在,認為她活在與自己不同的世界,直到在大學擔任道場師範代理時看到她的另一面,開朗的笑容、不時顯現的孩子氣舉動,那時的她被很多人圍繞,一舉一動似乎掙脫了束縛既耀眼又富有魅力,這讓較為年長的亞紗也不禁深深著迷,本以為自己這樣木訥、年紀又大上不少的人沒有機會和她們成為朋友,直到鈿女對亞紗伸出了手、嶄露笑容。
(那對不擅與人相處的我來說,大概是我至今以來最愉快的一段時光。)
當伏見要解散時,亞紗雖然感到失落,但終究只認為這是遊戲中的事情,雖然彼此因為逐漸各分東西而有些疏遠,但大家還是能像以前那樣聚在一起吧,亞紗當時就是天真的這麼認為。
當天深夜,亞紗接到安心院紫織的電話──鈿女自殺未遂。
亞紗在震驚之餘才明白到幻境神話中的那個〈伏見〉對鈿女有多麼重要,對於自己的膚淺和愚昧感到深深的自責,過了幾天,亞紗一一打電話給伏見中所有成員,將有意留下、真心為〈伏見〉著想的人們重新聚集起來,為伏見的未來談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
請多依賴我們一點──梓子從那時開始就下定決心要守護她的歸宿,鈿女是名門後裔,既然現實上無法抵達她的身邊,那就只能替她準備好另一個能夠歡笑的場所。
亞紗明白鈿女看似聰穎慧麗文武雙全,其實在細小的地方有著不少笨拙的部分,特別是揣摩善意這點,她的敵人太多了,以至於她不懂得接受除了紫式之外的人的關心和好意。
(妳大概是想保護我們,不過這時候多依賴我們才會更讓我們安心。)
布都御魂之矢的能量釋放到最大,發出幾乎要燒灼視線的白光,灼熱的魔力撕裂梓子的雙手留下一道道血痕,巨大魔力超越了身體能承受的極限,反噬不斷削減著梓子的生命,但梓子持續釋放魔力達到極限。
葵在地面刮削觸發冰爆,構築出的冰柱巧妙地避開了命的身軀有效牽制命的移動方向,克萊兒手中的大劍以明確穩定的速度持續削弱詛咒的力量,黑霧散開後不斷流入克萊兒的胸口,看來那就是塔莉雅的目的。
眼見梓子已經蓄勢待發,對自己施展完〈護魂禮讚〉的紫式抓住一瞬間的空檔以〈散梅花之術〉移動到命的背後緊抱住她,發動〈護身神術〉,靈氣纏繞命的身軀化為絕對的守護結界、讓詛咒的本體脫離命的身軀。
(選擇留在〈伏見〉的我們都決定──不會再讓妳一個人了。)
就像將思念注入了箭矢之中,白光變的越發耀眼──如夜空中彗星的軌跡,飛馳而去的光輝射穿了命身後黑影的中心。
光的洪流吹散了纏繞命的黑霧,而後克萊兒舉起右手將散開的黑霧收入胸口,隨後的〈布都御魂之矢〉的光爆點亮了整個地下空洞,同時將充斥著空間的霧氣盡數蒸散淨化。
「就是現在!」
克萊兒──塔莉雅解消了鎧甲,將染成一片漆黑的〈亡國公主之淚〉向空中一拋,鶴見衝上前刺出手中握著的細長光刃,〈劍之神咒‧天叢雲〉貫穿了寶石,網狀的裂痕布滿了寶石的表面。
隨即清脆的破碎聲響起,克萊兒的臉上顯露出一絲微弱的笑容。
「謝謝你們,這樣……我們終於……能夠……」
最後的聲音過於細微,梓子沒能聽見她的話語,而克萊兒的身軀失去了力氣躺在了葵的懷中。
一旁,紫式抱著失去意識的命開始頌唱起祈禱文,〈恩賚祈福〉,淨化、活化、治癒、護魂、蘇生,是集所有回復魔法精隨創造出的原創咒文。
(所以……睜開眼睛吧,鈿女,我們都在這裡等妳──)
● ● ●
命在一片虛無中浮沉,連同意識與身體都逐漸擴散稀薄。
存在正在淡化消失,但命卻沒有任何感觸,彷彿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待逐漸淡化的自己……一直以來,命已經習慣如此,儘管生活不虞匱乏,但在過於巨大的姓氏之下,名為鈿女的存在沒有任何價值可言。
消失也無所謂──正當命有了這樣的念頭的時候。
『不可以喔,鈿女。』
有一個很溫暖、很熟悉的聲音維持住了命的形體。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逐漸淡忘的,母親的聲音以及容顏在回憶中浮現,有某種力量從背後撐住了在虛無中沉淪的命,烏黑亮麗的長髮下是無瑕的皮膚,微彎眼角和黑珍珠色的深邃眼瞳,以及顯得軟弱的笑容。
『媽媽?』
她沒有回應,但卻給了命一個笑容……看見這個笑容,命感覺到有什麼緊縛著內心的東西逐漸鬆綁,命所希冀的,肯定,只是這樣簡單的事情。
她在命的背後輕輕推了一把。
『屬於妳的家人在等妳,鈿女,去吧。』
『好的,我要走了……媽媽。』
在命遠去之後,虛幻的身影一瞬間與塔莉雅重合並在黑暗中消融。
命在此就像個新生兒般的掙脫了過去的束縛,重新睜開了眼睛。
《伏見稻荷的巫女們》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