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師
百里行之-百里無言-百里研陽
（1）
五毒雖然以母親為中心組建家庭，但是從價值觀上來說並不女尊男卑，當然也不男尊女卑。
藍錚推門進去，就聽見長老布努在教訓一個瘦弱的年輕男子。
“卯家姐姐是不是給你做飯？有沒有給你縫衣裳？你是不是住到了她的家，還在聚會上承認你和她好了？那你現在又怎麼有臉去跟別的妹子好？”
年輕人唯唯諾諾，“但，她以前也跟很多其他人好……她的娃娃也不是我的。”
布努有點怒，“那是她跟你好以前的事！她的娃娃是不是給你端茶倒水，吃飯的時候有沒有等你先動筷子，在別人面前稱沒稱你一聲'親阿叔'？”
年輕人滿面慚愧地點點頭。
布努敲了他一個爆栗，“那你可知道怎麼做了？”
年輕人說，“去找她賠禮道歉，叫她別計較，我再也不會了……”
“那還差不多。去吧。要是她不同意，你再找我，我去幫你求情。”
藍錚跟布努打了個招呼，然後往裡走。
此地是百里家——祭師的宅子。
百里一家都是中原人，傳說是秦國百里奚的後代，很久很久以前就來到了雲滇。他們驚艷於雲滇大地如此之多的藥材，和如此美麗的景色，於是留了下來。他們將早年的巫神之法改良成為可以記載、學習、研究和傳承的醫蠱之術，他們幫助雲滇人學習文字，制定貨幣，確認度量衡，也教雲滇人說漢人的話。他們在五毒很多很多年，和五毒人相互通婚，但一直保持著隨父姓，以父親為中心組建家庭的習慣。
百里族人都長得清秀帥氣，膚色白皙，行止雋雅。所以五毒女子也很願意嫁給他們，為他們生兒育女。與通過武功遴選教主和聖女不同，祭師之職代代相傳，只從百里一族的嫡系之中產生。只有嫡系沒有傳人的情況下，才會由教主做主，從姓百里的族人中挑選過繼。
這一代，這件事情差一點就發生了。
十幾年前，蜃月樓巴風雲煉成蠱王，闖入五毒總壇，搶走《毒經》，殺死了年輕的祭師百里無言。
當時他的獨子百里研陽只有四歲，且受巴風雲刀風波及，受傷昏迷了七日七夜。
當時他的母親，一個平凡的五毒女子，將孩子摟在自己懷中七日七夜，用盡生命去祈禱和呼喚，妹榜妹留在上，終讓孩子清醒過來，撿回一條性命。
那之後不久，他母親就因為耗盡了精神的緣故，溘然長逝。
百里研陽見到藍錚，習慣性地起身，叫了一聲“師兄”。
藍錚笑著伸手按住他，反過來向他欠身行禮，“見過祭師。”
百里研陽如夢初醒——從昨日開始，他已經正式成為五毒的祭師了。祭師地位尊貴，和聖女並尊，從此之後，除了教主和聖女之外的所有人見到他都要表示尊敬。
“我還是不太習慣。”百里研陽自嘲地笑了笑，“總在想，若我是祭師的話，那爺爺又是誰？”
“老祭師身體還好嗎？”藍錚隨口發明了一個稱呼，幫他解決問題。
“啊，爺爺挺好的。他昨天還說起你……師兄是不是這幾日又要去中原了？”
“是啊，趁走之前，來看看老祭師。下次回來，就不知道什麼時候了。”
“我和你去。”
百里研陽的爺爺叫百里行之。
藍彩蝶當教主的時候，百里行之就是德高望重的祭師。巴風雲堅定反對藍彩蝶與唐門的合作的時候，是百里行之堅定地站在藍彩蝶的身後。而秦白露殞命，巴風雲彈劾藍彩蝶要她退位的時候，又是百里行之承擔了所有的責任。巴風雲出走後不久，百里行之的獨子百里無言成為了五毒史上最年輕的，十二歲的少年祭師。後來他十九歲的時候娶妻生子，二十三歲的時候赴死。
方玉蜂勸動了百里行之重新出山，再掌祭師之位。之後五毒上下休養生息，與蜃月樓劍拔弩張相互警惕卻不再有大規模的開戰，歲月流淌，似是在靜待百里研陽長大。
百里研陽長大了。
他接過了祭師這個位置——
“阿爺。”百里研陽喊。“阿爺——”
藍錚皺了皺眉。
“阿爺大概是睡著了……”百里研陽微笑著解釋，“這幾日他常常這樣。”
藍錚看著他，眼睛裡露出一種微妙而哀傷的神情。
百里研陽並不能理解他的眼神。
他邊走邊說，“阿爺，大白天的不要睡了，起來看看誰來了？”
百里行之沒動靜，他躺在竹榻上，身上搭著一塊小毯子。穿堂風吹過來，他雪白的鬍子拂舞在臉上。
百里研陽看著那景象，忽然覺得哪裡不對。
“阿爺？”
他走得更近，近到可以看清百里行之每一根皺紋裡的細節。他雪白的鬍子中間混著一些胡茬，星星點點，像是小時候帶他去看的星星——
“阿爺——”
百里研陽茫然站在那裡。
他看不到阿爺的鼻孔下有氣息出入。
他也看不到阿爺的胸膛有起有伏。
昨日阿爺睡熟的時候不是這樣。平日里都不是這樣。今天這是什麼了？
“阿爺大概是不太舒服，”百里研陽勉強解釋著，“我們晚一些再來看他……”
“研陽。”藍錚伸手抓住他的肩膀，聲音低沉，“老祭師歸天了。”
“什麼？”百里研陽的眼神空洞。
“我說，你的阿爺，老祭師，他歸天了……他去楓香聖樹下永眠了。”
藍錚用中原的說法，和五毒的說法，說了兩遍。
百里研陽仍舊沒有聽得太懂。
他站在那裡。藍錚攬著他，扶著他，沉默像一座山壓著他們，直到很久很久，百里研陽忽然掙脫了他。
他走了兩步，坐在他阿爺的身側，抓起了百里行之的手，帶著一點顫抖。
——他取出金針，刺向百里行之虎口的穴位。
然後是人中，大椎，湧泉……
藍錚退後了幾步，靜靜看著百里研陽的徒勞。
他知道第二日，百里研陽會按照五毒的習慣，召集族人歡聚飲宴，將百里行之的身體揚灰天地，祝福他可以輕鬆地休息與安眠。
但是在這個時刻，百里研陽要面對的那種悲慟和失落，卻切切實實，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消弭，沒有任何人可以分擔。
老祭師卸下責任之後，無疾而終了。
他沒有經歷太多痛苦。
藍錚想起自己的母親。她死在方玉蜂的刀下，傷口很深。
藍錚想起自己的父親。他死於惡疾，日夜哀嚎宛轉。
——老祭師是個有福的人呢。他有點嫉妒地看著百里研陽。
穿堂風清爽，而通透。
（2）
本來藍錚早就要走，但是方玉蜂留他，叫他等百里研陽接掌祭師的典禮完成後再走。
典禮的第二日，老祭師辭世。所以藍錚只能拖到老祭師的殯儀完成之後再走。
一連數日的聚集和宴請。百里研陽回復了正常，他也會飲酒，也會說笑，但藍錚看到他的不同——百里研陽的眼睛裡多了眷戀和珍視。他更明白自己活著的不易，亦更知道自己要承擔什麼樣的責任。
都是這樣一步一步走過來的吧。
藍奉月拉著百里研陽去看什麼山魈。
何可人吃得太撐，肚皮圓滾滾地被鬼草婆抱走去休息了。
藍錚坐在那裡喝酒。他是那種越喝眼睛就越亮的人，外表看起來永遠清醒，只有內心才知道自己醉了幾分。
百里家旁支的一個叫阿火的孩子跑到他的身邊。
“藍錚哥哥，祭師哥哥要我把這個給你。”他懷裡抱著一個盒子。
藍錚打開來看。
那個是百里家的一本藥譜，祭師世代相傳的讀物。照道理來說，是不能給別的人看。
藍錚之前來同老祭師聊天，話題岔來岔去，有意無意地打聽這本書，流露出想看的意思。
還來不及更進一步，老祭師就去拜訪聖樹了。
沒有料到陪聊的百里研陽默默讀懂了他的意圖。
這本不是什麼大的忌諱，給他看了也沒什麼大的關係。但百里研陽這個時候這樣做，藍錚想，這或許是表達那日對於藍錚擁抱著他，支持著他的一種感謝？
無論如何，藍錚對百里研陽處理人情進退的能力都有一種刮目相看的感覺。
回去之後，藍錚通宵抄了一本，然後把原書交給阿火還回去了。
後來他加入青龍會時把這本抄本作為投名狀獻給公子羽。公子羽懶得看，隨手轉送給了明月心。
明月心就是看了那本書，才會令得她佈置在五毒的舌頭動手，去搶她要的東西。
那樣又間接地導致了藍奉月受傷失憶。
藍錚後來仔細回想並推演過這件事。
如果他的性格像藍彩蝶柳鳳蘭那樣子糾結，大概會有點內疚吧。但在當時的情況下，他加入青龍會必須要獻出一些東西，他沒有別的選擇。他想清楚了之後便就忘了這件事，他也不打算在任何情況下告訴百里研陽，免得他多生憂慮。
很多年後有一次，藍錚在海上遇見百里研陽。
兩人敘了會舊，快告別時百里研陽卻從包裹裡把藍錚抄的那本書拿出來。
“這是當時在漆雕小五那裡發現的。是師兄你的筆跡吧？”百里研陽把那書遞給藍錚。
藍錚哦了一聲，正想著要怎麼措辭。
“有幾個地方寫錯了。”百里研陽翻開來給他看。“師兄以後如果要煉藥的話，一定要注意這些細節。”
“多謝祭師。”藍錚仍然行了禮。
滄海雲帆，長風拂面。
前塵淹沒在波濤裡。
藍錚看著百里研陽的船——他終於知道，百里研陽和自己竟然是一樣的人。他也不信楓香聖樹之類的東西。所以，他會更用力地抓住現在，抓住他手上能抓住的存在。
那次之後，藍錚再也沒有回過五毒。是誰當了教主，是誰當了聖女，是誰離開了五毒，是誰從中原回去，是誰遭遇了變故，是誰收穫了安寧——
五毒的一切都遙遠而模糊。
藍錚閉上眼睛。
幼年時第一次離開五毒時的境況在記憶裡卻浮現清晰。
那時候送他的人正是祭師百里無言。他長得和百里研陽幾乎一模一樣，性格很好，很溫柔。藍玉蜓一直在哭，百里無言就溫柔地安撫她。藍錚討厭別的男人靠自己母親太近，就跑過去踩了百里無言一腳。百里無言皺著眉頭，伸手刮了一下藍錚的鼻子。藍玉蜓破涕為笑，把藍錚抱起來，對他說，“無論你去到哪裡，要記得，這裡有你的家人。”
是了，五毒和中原最大的不同，不是他們以母親作為家庭的中心還是以父親作為家庭的中心。
整個五毒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家族，一個巨大的整體。每個人都在其中，感受到屬於自己的那一份悲喜，家人之間有愛，也有恨，但卻永遠相互連接在一起——
就算百里家族一直記著自己的中原來歷。
就算藍錚一直拒絕那些妹榜妹留楓香聖樹的信仰。
就算百里研陽從骨子裡把真正的自我藏得很深。
家族的血液和牽繫從他們呱呱墜地那一刻起成立，如同紋身一樣，深入骨髓，伴隨終生。
（3）
百里研陽一直都受到了整個五毒最好的教養。
雖然祭師的職責是研究藥草，但方玉蜂還是強行教了他許多精深的武功。到成年時，他雖然不是藍奉月的對手，但所不及的只是少許而已。每次藍奉月總會習慣性地站在他身前保護他與眾人，百里研陽也不爭辯，站在身後也可以看好關竅，進可掠陣，退能斷後。
直到藍奉月受傷失憶的那天，一切都改變了。
百里研陽驚訝於自己竟然那麼遲緩——他什麼都沒來得及做，藍奉月就跌了下去。根本不存在什麼同生或者共死，那一瞬間，陰陽世間似湧起巨大的塵浪，令他無法呼吸，像一個傻子一樣站在原地。
實際上他只慢了片刻而已。
但在他的感覺裡他就是站在了原地。
百里研陽的父母相繼去世時他還太小，沒有留下任何記憶。後來他被爺爺和教主帶大，一路吉祥順利。第一次遇到挫折，不過就是接掌祭師典禮後的第二日，爺爺無疾而終，算是喜喪。
那個時候百里研陽記得，是藍錚和自己在一起。
藍師兄做得很好，他扶著他，低聲開解。等百里研陽失態的時候也是默默退後，一句多餘的話也不講。那種得體的姿態像是一種巨大的信任，百里研陽如他的信任那般短時間內就走了出來，將對阿爺的思念化作對眼前人世的珍惜——雖然藍錚看起來邪魅不羈，而百里研陽以溫文爾雅著稱，但是那一日，百里研陽知道，自己和藍錚骨子裡是一樣的人。
他們沒有信仰，不相信人有來生，也不相信死後可以重逢。
蝴蝶就是一種昆蟲，不是所有人的靈魂。
楓香樹就是一種樹木，不是通往彼岸的聖宮。
人死了不管會去到哪裡，歸根結底，都與此世再也沒有關係。與此世沒有關係，那麼對此世的自我來說，它就是一種徹底的湮滅，任何信仰都不能美化和改變。
他們怕死。
所以百里研陽更珍惜活著的每一個時刻。他在孤島上等待一株藥草成熟的時候會肖想自己若是陪著藍奉月去看山魈練雙刀的話會是多麼的快樂。海上無風可以揚帆的時候他也會寫下妄圖對抗時間洪流的詩歌。
只有兩種方法可以超越死亡。
要麼，你生育，活在血脈裡。
要嘛，你閃耀，活在傳說裡。
哪一種比較庸常，哪一種又比較幸福？
“奉月，
今日所去的島嶼很美，有一個瀑布，令人想起你秀發散落時的樣子。”
“奉月，
今日從一商人手中買下一張秘方，上書要尋某街某巷第三戶第八門的童子尿來入藥，實在好笑。”
“奉月，
今日與人相鬥，錯手殺之。這是我第十七次殺人。雖是惡貫滿盈之人，但刀入體時之感仍舊令人不快。”
“奉月，
今日是你二十五歲芳辰。願你年年歲歲，健康平安。”
“奉月，
吃了一種蘑菇——離開雲滇之後吃的別的蘑菇都不能算是蘑菇——只有這一種，還算可以入菜。”
“奉月，
遇上風浪，差點以為不能脫身。”
“奉月，
刻了一個玉童子給你。成色尚好，觸手溫潤。”
“奉月，
我很想你。你能不能想起來你我的過往都不重要，我只想要你活著，不要湮滅，不要離開，不要從我所在的這個世界上消失。”
“奉月，
今晚的月色很美。”
百里研陽是個溫柔善良的人。
他一生做了很多好事，所以得到了很好的回報。他在六十幾歲的時候躺在自己家的竹榻上，穿堂風清爽拂過，他慢慢合上眼睛，無疾而終。
新任的祭師在他的遺物裡找到許許多多沒有寄出去的信箋。那上面還沾著海水的痕跡。
他們把百里研陽燒掉的時候，把信箋也一起燒掉了。
然後大家一起飲宴和歡聚。五毒如一個生生不息源源不滅的大家庭，血脈相互連接，徹夜燈火通明。他們相信著來日的重逢，相信著彼岸的歡欣，他們面對一切未知，毫無恐懼。
搬運工心得：祭師篇可以說是門派文案中數一數二讓我很難過的一篇，百里研陽為了藍奉月下山，寫了很多信，卻沒有一封寄出去，雖然不是甚麼好結局，但還是講了一個很好很美的故事。相信大家也對祭師，對藍錚，對五毒都有更深入的了解。八荒系列暫時告一個段落了，剩下移花吧，但移花對台服玩家來說還是太虛無飄渺了，也會有一些大劇透的部分，就是看了也不一定懂，所以可能暫時不會搬移花。
文案搬運算是告一個段落，我會再看看有沒有甚麼散的可以搬~再來文字上面會有另外一個計劃，不過應該是七月之後的事情了XD
我是人在天涯－水龍吟－「傲世無雙」幫主之一－傲蒼穹，我們下次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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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開人如玉，笑傲江湖世無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