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氣挺晴朗的,我在學校暑輔結束後往堤防的方向去;偶爾到海邊散散步也是不錯的。
高中隔壁的幼稚園,不時傳出孩子們笑鬧的聲音。看著那些又蹦又跳的小小身影,微微一笑,再次往海灘走去。
「………哎呀…?」堤防上坐著一個看來很滄桑落寞的黑色身影。
「哪裡滄桑落寞啦?!」國崎君大喊著,「別把一個年輕有為的好青年說的好像看盡世事的歐吉桑好不好?!」
咦?………他知道我在想什麼………?
「……午安……真是奇遇呢……」爬上堤防頂端,站到他身旁。我沒有將心中的疑問化做言語,畢竟這種事怎麼想都不大可能。
「其實………也不是不可能啦……」他望著遠方的海岸線,輕描淡寫地說,好像這件事像晚餐菜單一樣稀鬆平常。
「你、你真的能聽到我在想什麼……?!」
「喔喲喲,這倒是我頭一次聽到妳這麼驚訝的口氣呢。」他調侃地笑笑。我則是脹紅了臉,垂下頭。
「嗯~敎導我法術的母親說,那其實不能叫“聽到”,而是“感覺到”,因為法術是與心、思想作連結的一種技術什麼的………不過在我看來是都差不多啦~」
「法……術……?」
「嗯,我會用一點喔。」他微笑,似乎完全不在一這樣天馬行空的話從他口中說出來有些不切實際。
「怎麼?妳不相信啊?」
「呃……也不是不相信……只是……」
「妳瞞不了我的喔~」
「這…………是不太……相信……」話說到愈後面就愈小聲。
「不相信很簡單啊,我馬上證明給妳看不就得了?」他順手從後面口袋掏出那個小巧可愛、長著一對翅膀的小玩偶,並將他放在身前20公分處的地板上。「好好看著喔,在平常這可是付費節目呢!」
他將手掌平舉,對準那個娃娃,瞬間,沒有任何預警,也沒看見他用了任何技法或吊線,在他手觸不到的地板上的娃娃,逕自站了起來,四處走動、翻觔斗。
我看的目瞪口呆。
「怎麼樣?這樣妳就相信了吧?」
「……………………」(呆)
「……妳也說說話啊……」
「嗯……我相信了。」
「……回答會不會太慢了點……」
「……是你多心了。」
「好吧好吧。那,妳覺得怎麼樣?」雖然將手放下了,但是娃娃仍然不停地繞著圈子走,「這項表演怎麼樣?有趣嗎?」
「……嗯……」該怎麼說呢?它從剛剛也就是一直在走路而已,「……好像不怎麼有趣……」
「………………」國崎君擺出火星文的姿勢跪倒在地,同時,娃娃也無力倒下了。「……是嗎……我果然是沒天份嗎……?」
「不過……你確實擁有很棒的才藝呢……啪啪啪…」
「那音效是什麼啊……?」
「掌聲鼓勵……」
「喔……謝謝……」
「另外……你剛剛說這平常是付費節目……而你又表演的這麼棒……所以我決定給你一個獎品……」
晶!!(發亮)
他的兩眼在聽到“獎品”時發出了光芒……
「來……米卷……」
啪扣!
啊……又是火星文呢……記得這叫做orz
「……請收下吧……」
「是……謝謝妳……」他臉上表情中的無奈…………錯覺嗎…?
「國崎君一個人待在這裡做什麼呢?」
「我?我在等觀鈴啊。」
「等神尾同學啊……」
「嗯,她媽因為托兒所的關係,要我幫忙照看一下她,所以我每天都接送她上下學。」他嘆了口氣,「明明就是個高中生……那傢伙怎麼還是像個小孩一樣啊……」
「…………」
「話說回來,妳穿著校服…妳今天也有去學校吧?觀鈴她是因為成績太爛所以要暑輔,但我記得聽觀鈴說過妳是全年級第一名不是?為啥要去學校啊?」
「這…………」
……很不想說出理由……
但是……………在我心底,卻又很想找個人傾訴……
好想找一個人,只要一點點也好,我希望找個人能稍稍分擔一些我的苦楚……否則,自己恐怕快要撐不住了……
眼前這個男人……可以信任嗎?
能夠向他說明我家中的狀況嗎?
能向他說明我之所以會來暑輔,是因為逃避與媽媽相處的時間嗎?
我能向他說明我是為了逃避“小滿”這個身份而離開家中的嗎……?
「……只是因為想來學校……」
「是嗎?」
「嗯……啊!?」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你說你可以感覺到我的想法,那你剛剛……」
「啊?喔喔!那件事啊。」他心不在焉地說,「其實那項法術我根本練得不到家,聽說是因為長年下來許多技法已經失傳了,這項法術的效果也因為這原因變得很不穩定,平常時根本沒有效果。」
「是……嗎……?」
「對~所以妳不用怕我偷聽到妳的心思~」他調侃地笑著,「像是妳來學校是為了和男朋友見面之類的啦~~」
「……………錯………」
「那就是暗戀的對象囉~」
「………………」現在我能清楚地感覺到臉頰發燙,甚至延燒到耳根。當下,我扭過頭,不想看他,心裡甚至有些生氣。
「不過來到這裡後不知道為什麼,成功的次數提高了說……耶?妳幹麻轉過身去?」
「………………」
「………生氣啦?」
「………………」
「呃……遠野?」
「………………」
「………呃……對不起啦,只是因為看見妳平時都沒什麼表情,看妳害羞的樣子實在很新鮮…所以……」
「………不可以說了喔………」
「嗯……我發誓……」
「………………嗯………………」
冷靜下來後,才發覺一件事。這或許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和人鬧彆扭。頭一次因為害羞而心情焦躁,但是在焦躁之中,卻又雜了一點點喜悅的甜苗。一種複雜且無法言喻的微妙滋味。
是啊,雖然是一點點,但是我真的高興。
「原諒我了?」國崎君不知何時走到我身旁來了,斜傾身子瞧著我的臉;從那對金色水鏡的湖泊中,我看見自己羞紅的臉頰。
「………嗯………」
「啊!往人~!…咦?那位是……啊!遠野同學!」神尾同學的聲音,從下方傳來。
「喲!觀鈴。怎麼搞的怎麼這麼慢啊~?」
「が、がお……因為留下來和老師談了一下……にはは……」
「算了。那我們回去吧。」他看向我,「那麼,我先回去囉,遠野。」
「嗯……請路上小心……」
「遠野同學再見!」神尾同學又慌慌張張地鞠了個躬。
「明天見……」我也向她回禮。雖然因為堤防的關係我們的立足點並不是在同一水平上……
搖著手目送兩人的身影離開後,我轉過頭,凝視海面。
在天空與海洋交接的之處,太陽正逐漸沒入那條線的後方;巨大的橘紅在水面上映射出一道浪擺不定的細長光影。海鷗的叫聲像是催促著人們返家的信號似的,毫不停歇。
但是……實非所願……
回家……是一個痛苦的抉擇……
並不是憎恨什麼、厭惡什麼,但是,我的存在,對我、對母親都是一種折磨。
所以,我才會選擇以另一個身份活下去吧?
選擇以一個夢的存在,活在他人的夢裡。
這麼做……雖然能讓一切圓滿……
但是……我真的、真的好累………
………………好累………………
◇ ◇ ◇
隔天,我依舊早起,依舊獨自下廚。
每天早上都得小心翼翼地不吵醒睡在廚房的媽媽,做出今天的午餐。
由於我是自願參加暑輔的,加上成績的關係,老師也給予寬待,讓我自由選擇當天要不要參予課程。………………有點得意……………
於是,我今天和小滿約好了在車站前頭碰面。
「給我站住~~~~~~~!!!!」半路上,我聽到一個最近才熟悉的嗓音。
國崎君正拼命追著一個白白小小的東西往商店街跑去;那好像是……ポテト的樣子……
一時好奇心起,便跟著往商店街去。
待我到達時,國崎君已經變成氣喘吁吁、整個人快趴到地上去的狼狽模樣。ポテト則是躲在一個女子的腳邊,而那位女士正是鎮上唯一的醫生,也是佳乃同學的姊姊,霧島聖
「幹的好,ポテト等一下我拿些東西犒賞你啊。」
「ぴこぴこ」
「明……明明……離上、上班……還有一點時間……幹麻這麼早……就把我叫…叫出來……」
「我原本是託ポテト去神尾家捎個信,“請”你今天早點上班,但是他半途就看見你一個人無所事事地到處晃悠,於是改變計畫直接將你帶到這裡來,這樣的行為一點錯也沒有啊。」聖醫師最厲害的地方就在於既使是強詞奪理,也能將它說得好像順理成章。
「這…這種行為根本不符合勞工福利法……」他正使勁站起身子,搖搖晃晃地。
「你有什麼不滿嗎?」
唰!!
五把亮閃閃的手術刀瞬間出現在聖醫師手中,發出凜凜寒光。
「不,一切都聽從聖小姐吩咐。」國崎君當下用標準的姿勢立正行舉手禮。聖醫師最厲害的地方就是,能省卻多餘的言語而令人瞬間臣服……真是一位出色的女性啊……
正在我陶醉當兒,聖醫師發現了站在身後不遠處的我:「喲?那不是遠野嗎?早安啊~!」
「早安……」我加入他們的行列中。
「喲!遠野。」
「你也早安……」
「喲?你們俩認識啊?」聖醫師睜大了眼,一臉好奇地問。
「啊,認識啊」國崎君則回給他一個含糊的回答。他似乎對聖醫師記恨著。
「這樣啊……」聖醫師的目光在我和國崎君臉上來回打量,興味盎然,然後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嗯~~嗯~~看來佳乃得加把勁了呢~」
「妳在說什麼啊……」
「難不成……遠野,妳真的覺得這小子好嗎?」
「………………」我偷瞄了他一眼,接著紅著臉低下腦袋。
「嗯~~嗯~~」聖醫師又點了點頭,好像故意似的,動作又慢又誇張。
「……國崎君,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呢……?」我試著改變話題。
「因為在路上被脅迫……」
唰!!
「……因為我本想打打工,看這裡環境不錯,聖小姐長得漂亮人又體貼,便想問看看有沒有需要人手幫忙,結果真的幸運地找到工作。」
「就是這樣,這小子現在在我的診所裡幫忙。」聖醫師從他背後探出笑容可掬的面容。
「…是這樣啊……」我搞不太懂為什麼國崎君不斷地冒冷汗…
「啊,對了遠野,妳母親最近身體……還好吧?」
我不發一語,只是點點頭。
「這樣啊,那就好。」
「咦?遠野你媽身體不好嗎?」
「………………」(搖搖頭)
「是哪方面的疾病啊?」
「………………」(搖搖頭)
「……這個搖頭的意思是什麼妳可不可以說明一下……是『不知道』還是『不想說』…?」
「國崎,隨隨便便探聽別人家的私事是很不禮貌的行為喔。」聖醫師說這句話的時候,國崎君的臉一瞬間又刷成慘白。
「是,不才在下會多加留意。」
「很好。」聖醫師又恢復親切的笑容,「不過遠野,妳今天不去參加暑輔嗎?看妳穿著便服應該就沒打算再去學校了吧。」
「是。今天和小滿有約……」
「妳們學校的暑期輔導可以自由參加啊?」
「…我原本就是自願參加…再加上成績…老師特許我自由選擇要不要上課……」
「……好像很隨便的感覺耶……」
「是你多心了……」
「啊!這不是美凪同學嗎?!早安~!」診所的門被碰的一聲撞開,狠狠敲在一旁扶手上,從裡面跳出來的正是隔壁班的佳乃同學。雖然看起來精神十足的模樣,但從她身上穿著睡衣來看,也許是剛睡醒也說不定。
「美凪同學還是一樣好早就起床了呢~」
「哪裡……習慣罷了……」
「佳乃也要好好學習啊。」聖醫師像個母親般叮嚀著她的妹妹;不過,對於從小失去母親的佳乃同學而言,聖醫師的存在已經無疑是個母親了吧?
母親的……存在啊……
「嗯……好困難啊……」她將右手食指抵住下巴,一臉苦惱;我卻看到那令人在意的東西了:佳乃同學的右手上,總是無時無刻綁著一條黃色絲巾,不論是什麼時候、何時何地,她的右手腕上一定會纏著那條絲巾,這明顯的特徵已經變成她的註冊商標了。
「是啊~如果是佳乃的話一定是起不來吧~」國崎君交叉著手訴說感想。
「啊啊!往人好過份~~人家也是有在努力的耶~!」…………佳乃同學也叫他……往人…
「ぴこぴこ」
「但是看不見成果啊~~喔喲!這樣沒關係嗎?聖,要是一個失手就可能傷到佳乃喔~!」國崎君將佳乃同學拉到身前,對著抽出手術刀卻陷入近退不得窘境的聖醫師奸笑。
「哇~~變成人質了~!」這恐怕是少數被當作人質還能笑得這樣開心的案例吧…
「ぴこぴこぴこ~~」ポテト似乎也躍躍欲試。
……和平時一樣的笑聲……
但是……我卻沒有加入……
不知道為什麼,眼前這幅歡愉的景象,在我眼中無法產生喜悅的漣漪。
國崎君和佳乃同學親暱地打鬧時,我不但不像平時那樣露出會心一笑,反而出現一種我從未感受過的焦慮感,好像病變的藤蔓將我的胸口緊緊勒住似的鬱悶,令我感到煩躁而氣憤。
同時,也感到一份恐慌,害怕重要的事物會離開般的不安。兩種嶄新的情緒同時沖刷著我,令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任其氾濫。
努力克制著心頭那股想將他們倆人分開的衝動,用冷漠的眼神看著他們。
佳乃同學和國崎君的笑聲,響徹初陽下的商店街,也衝擊著我的心。
生平第一次,我對佳乃同學感到生氣。
就像最喜愛的玩具被拿走的小孩般,鬧起脾氣來。
「不好意思,我先告辭了。」語氣堅決到我都擔心我的心思是否太過明顯。
「啊…?啊~對喔,妳說妳和小滿有約是吧?…那先再見啦,可別讓那孩子等太久啊。」
「是…」
「哪天在學校見吧!美凪同學。」
「ぴこぴこ」
我向他們一一行禮後,目光在最後一人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兒。
「那……改天見啦,遠野。」
「…………嗯……改天見………」
轉身,離去的腳步比起平常要快上許多。
這也算是逃離吧?我希望逃離身後的笑聲、逃避那個景象。
但是,我卻感到驚訝。
因為,我頭一次驚覺到,何謂嫉妒。
第一次體驗到,嫉妒是這樣強烈、甚至帶有負面思緒的情感。對身為少數友人之一的佳乃同學,竟對她產生厭惡的想法;這件事之後在廢車站回想起來,都令我感到羞恥。
頭一次,我擁有一種想將一件東西占為己有的欲望。
希望他只屬於我的強烈慾望。
自從他出現後,我的生活中出現許多最初。
在死灰般的我的心底,埋下許多未曾體會過的情緒。
而他………………似乎也成為我人生中的最初………………
他,國崎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