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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盧米埃獨自一人立在中央湖的東岸,已經有一刻鍾之久了。他有一個習慣,每當心靜不下來的時候就喜歡來到一個多水的地方。波光粼粼映照下的柔和,寧靜的起伏,這也許是和記憶最接近的時刻。
但今晚卻是不同。這般忐忑不已的情緒……他不知該如何表述,可他的確聽到了安琪莉可的聲音。
她也許並沒有在呼喚任何人,但借了水的媒介,他比平日更爲敏銳地感受到了少女的混亂與痛苦。那個茫然失落的靈魂正徘徊在這湖邊,而他就是爲此來的,爲她而來的。
「安琪莉可。」盧米埃向著湖心亭的位置淩風而立,湖水在腳邊節奏柔緩地低吟,被吹動的細長發絲輕輕拂動過清俊面容。他仿佛整個世界都不存在,只是輕輕地呼喚。
通往湖心亭、沒有欄杆的幽深橋梁,漣漪輕舔其平滑的橋墩,偶有越界滑向橋面,看到這些讓他聯想起夏末那個滂沱的雨夜。當時到底發生了些什麽、那位大人對她說了什麽,他並不知情,但他清楚從那一夜起她的額前浮現出了『王印』。正和自己一樣,人總是會回到記憶最接近最深刻的地方,『磬』的力量具體有多強能如何使用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她』。不會有錯的,即使看不到摸不著、如此靈異的情況,可既然他能感覺到了,那安琪莉可就在這裏。
閉著雙眼靜靜呼吸,傾聽。過了許久,盧米埃緩緩擡起眼睛,望著空中某一點淡淡光點,華沙般涓細的聲音洗過晚風,「出來吧,安琪莉可,出現在我的眼前吧。」最後一個字的余音中他合起唇,微熒輕輕抖動了一下,他仍是不做聲地凝望。目光如水,海藍色的雙眸溫柔地閃爍著,仿佛是在耐心等待。
在無聲的寂然中時間的流動特別不分明。他似乎是等了很久很久,有那麽一會兒那光點終于像是變得明亮了點兒,他激動地踏前一步向它伸出手,然後一瞬間它就消失了。
只差了那麽一點……盧米埃低聲歎了一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回過頭,一個少女的輪廓一下子現形出現在眼前的虛空中,下一秒跌入懷中。
他驚呆了急忙伸手去接,她竟是全無骨架一樣軟軟地直往下滑。他拼命扶住了她的肋下,這才讓她沒有完全倒下。少女與其說是跪坐,不如說是癱在地上,嬌小的頭顱就無力地靠在他的臂彎中,只有冰涼的手指死死抓著他的袖口,揉拽成一團褶皺。「……盧米埃學長…………」她哽咽道。
盧米埃彎下腰去看她的臉,被她眼中的狂亂絕望嚇了一跳。她夢囈一般喃喃自語道,滿臉都是晶亮的淚水,「盧米埃學長…我不要這樣。」
「沒事了,沒事了。」心中難以言明地疼了起來,無能爲力地,他只能拍著她的背說些沒有意義的話安撫。「我做了一個夢……」少女埋在他懷中,依稀地說了一句。而盧米埃輕柔地抱著她,什麽都沒有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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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初上,數百支蠟燭高燒在壁龕和燭台上,衛士們手執熊熊燃燒的火把,一班樂工在角落裏靜靜地彈奏著各種樂器,正中位置,弗芮瓦德年輕的君主法埃凡謝爾?夏爾尼?弗芮瓦德和他的王後坐在寶座上頻頻伸出手來讓大家親吻。
正是盛會方開之時,大部分賓客都還保持著清醒和好奇聚集在王後的引見室裏,對于掌禮官報出的每個新到的客人都是要瞥上一眼的。其時當晚最重要的一位女客還沒到,可以說法埃凡謝爾舉辦這場宴會全是爲了她,所以大家都在眼巴巴地等待著。除了少數三四位曾有幸在她遇救那晨一睹芳容,基本上在場的都未見過羅莎麗雅?德?卡塔爾娜。這位幸運生還的夫人(※注一)非常低調,據說之前養病期間謝絕了探訪,但每天仰慕者送去的花還是堆滿了她的小客廳。有人正在謠傳她是鄰國薩克利亞絕色的美女,只是關于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美法還是意見不一罷了。
「這位夫人也真是命大,」一個苗條的年輕女孩說道。她的頭發是濃豔的褐色,還帶了點黃銅的光澤,「從薩克利亞來的船上除了她就沒半個生還了吧。能從雪暴手中逃脫,我對這種鋼鐵一般堅固的美貌總算有點兒好奇。」
她的男伴卡呂斯准侯爵還沒來得及接口,倒是另一個閑晃過來的男人抿嘴微笑起來,「米耶爾,那位美人跟你有何相幹了?薩克利亞光公爵的未婚妻怎麽也不可能和你心愛的埃塞特扯出什麽來吧。」
「閉嘴,愛德華,」也不知是出于氣憤還是焦急,被稱作米耶爾的女孩子略紅了臉,「芳松家的人怎樣都好,和我可沒關系!要是你這話被爸爸知道可麻煩了。」她是羅昂公爵費爾曼?朗斯代爾的麽女,而她堂兄愛德華口中談論的埃塞特,則是她父親的眼中釘——芳松親王淩諾?斯坦倫的次子。「哦…卡呂斯,你知道我不是在說你。」她突然想起身邊男伴與芳松家也有些遠親關系,連忙補充了一句。
愛德華笑而不語。被問及光公爵的未婚妻如何之時,在卡德蘭得以遠遠見到一眼的埃塞特答道『那種仿佛不可侵犯的矜傲。與其說美麗,更不如說是一位非常高貴的人。』——正是這句頗含欣賞的話語成就了關于羅莎麗雅?德?卡塔爾娜容貌的遍地流言,也是米耶爾心中不快的緣由。「那就是女人可怕的嫉妒心了吧,」他半真半假地點點頭,向卡呂斯攤開手,「我可是清楚地知道,這邊的夫人們都打定了主意,等一見面就要斷定她並不如盛傳中的美。」卡呂斯不禁笑出聲來表示附和。
「薩克利亞的女人,你們倒是指望她怎麽樣呢?」米耶爾神色拗執地聳了聳肩。對南方那塊相傳受神明保護的土地上的人,她的印象不過『不勞而獲』和『愚蠢』。
「我只是想看到些新面孔,親愛的。叔父大人的政見就別摻和進來了,勞駕。」
她剛想開口反駁,突的被掌禮官響亮的聲音嚇了一跳:「洛文勳爵,德•卡塔爾娜伯爵小姐到!」
她急忙轉過頭去,與房間裏每一雙眼睛一樣滿懷關注地移向了門口,大家那種懶洋洋的冷漠態度頓時振作起來了。
洛文勳爵還是老樣子裝束端莊,淡茶色的長發華美地披了一肩,絲絲縷縷落在淡漠的灰藍色眼睛旁。再一個月就是他二十二歲的生日,可清秀的容貌以及乳白色的皮膚倒使得他看起來仍像個十七八歲的美少年。不過衆人只對他瞥了一眼,便把全部注意移到與他並肩走入的那個絕色少女身上去了。
那個少女無疑是很美的,晶瑩碧藍的眼睛,紫羅蘭色的豐茂長發,一身如月光般的皎潔白皙的皮膚包裹在銀絲布的拖地長裙中,上面綴著黑色的四方鑽石型花邊,發卷上也戴著黑色花邊的頭飾。她的容姿明豔高貴,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對目光明亮的眼睛,望著她的眼睛就會感覺到一種更勝珠寶的璀璨與耀眼在她身體內熠熠生輝。
「天,她倒真夠漂亮的!」愛德華低聲說了一句,同時屋子裏起了一陣營營嗡嗡的贊美。
這些她都清楚聽到了,羅莎麗雅也不左盼右顧,只是昂著頭,筆直向前看去。他們到達寶座之前,她行了個深深的禮,然後低首親了親王後向她伸下的手。
現在可以後退了。她慢慢直起身,直到身後裙裾的重量自然將身體拉直,緩緩移步後退,停在三步的位置。
「Lady羅莎麗雅。」法埃凡謝爾自稍嫌神經質、顴骨線條緊繃的蒼白面容上微微露出微笑,黝黑的眼睛中有一絲多于禮節的溫暖與關心,仿佛無聲地想撫慰她。「我爲你同伴的事深感抱歉……但還是要對你說:歡迎,來到弗芮瓦德。」
羅莎麗雅沒有開口,只是儀態優雅地屈膝低下頭去。座中這個長相頗爲普通的高瘦青年不過是個性格軟弱的可憐人,她聽過很多人這麽說。似乎卻也是心存柔軟的善良的人,她心中想到,這是件好事。
覲見禮結束後,法埃凡謝爾做了個手勢,滿屋子樂聲隨即悠揚而起。羅莎麗雅凝神以目光追隨著國王與王後的領舞,像是被這種異國的莊嚴而繁複的優美舞步吸引了。
無論如何,她是必須設法和法埃凡謝爾直接接觸才行,舞會就是最好的機會。
(他會來和自己跳舞麽?哦,他得來,他當然會來!)
羅莎麗雅以呼吸慢慢調整。甚至遠甚于幾年前初入舞會的那個小女孩帶著些許虛榮的期望和緊張,在這樣的激動中,她竟忘了站在她身旁的人,默默無聲地直立在那兒。
「這裏的禮儀是要由命婦們向陛下請求共舞的。」蘋果花一樣香甜的氣息徘徊在耳邊,羅莎麗雅突然吃了一驚,急忙旋轉身來。洛文勳爵法恩?赫本綻開一個微笑,灰藍的眼睛裏閃著淡淡光輝。
她深吸一口氣,側頭佯裝最平靜嬌柔的姿態,「真特別。不過也好,如果是由女性這邊發出請求的話,我就可以避免淪爲壁上觀了。」
「這樣的事怎麽可能呢。」法恩平淡的口吻裏帶著一種少年般的誠懇溫柔,叫人不由心生好感——如果她不是事先存了戒備的話,「說起來,夫人,我還沒有爲我的招待不周向您道歉。」
首舞的曲子逐漸弱了下來。羅莎麗雅眼見法恩的話再接下來就是要邀舞了,不由心中煩躁——她到弗芮瓦德的頭舞幾乎可說是決定了日後在這個圈子裏由誰近伴。
(我需要的是容易打發的男人,如果處處被他牽制住……本小姐可沒這麽多心力、時間絆在互相敷衍上!)
「我才是,給爵爺添麻煩了。」她行個禮,飛快地向四周看瞟了一眼,瞥見不遠處有數個向他們走來的身影,這使她松了一口氣。
「見鬼,洛文勳爵,您可真會藏好東西。」愛德華?朗斯代爾搶先走到面前,法恩略加介紹,他鞠了個躬就直奔主題。「可否容我陪夫人跳支舞?」
「當然可以,爵爺。只是……」法恩故意以線條柔和的雙唇抿出一種似乎感到爲難的微笑,「您可真會掠人之美,要知道,我可是想先向Lady羅莎麗雅提出邀請以賠罪的呢。」
卡呂斯假意打理手套的褶邊,和兩個紳士彼此點頭行禮之後就聽著他們的對話。他偷偷打量著羅莎麗雅,一臉淡淡的雀斑上淺綠色的大眼睛裏難掩欣羨不已的表情。此時他突然轉過頭,「賠罪?」
「舞會的事。」法恩略帶遺憾和歉意地向羅莎麗雅欠個身。
愛德華和卡呂斯對視一眼,立刻明白了過來。
爲慶祝鄰國佳客的貴體康複,洛文勳爵本意是今晚在自己府上爲羅莎麗雅?德?卡塔爾娜舉辦宴會的。這件事早就人盡皆知,本來他們兩個現在也應該在他府上。但最後皇上成了東道主,說是對遠道而來身心受創的柔弱女客不夠隆重。不過也有不少知情人暗笑,畢竟不過小小廷臣公卿,多數是皇上也怕洛文勳爵身份台面寒磣得撐不起款待貴客一事。
「……您已經夠近水樓台了。」最後卡呂斯猶有些不甘心,小聲嘀咕道。
羅莎麗雅眼見這二人起了退讓之心,不由大氣法恩得逞,恨不得不顧淑女顔面跳出來就說『我跟你們去!』。她自長睫下向顯然更易動搖的卡呂斯送去一瞟,嘴角露出隱約的豔麗微笑。他不由得脫口而出,「我想還是……」
法恩立刻笑起來,眨眨藍眼睛旁兩圈濃密的睫毛。那是個由衷的笑,盡管仿佛無意間打斷了卡呂斯的話,卻無論如何也不會得罪人。「明白了,一支舞後,我必將夫人親自護送到您的身邊。可以嗎?」最後一句卻是對著羅莎麗雅伸出臂彎。
場子裏已經布滿了步伐舒徐的匹對,合著音樂,她心中有些無可奈何,朝他嫣然一笑,隨後將自己的手臂放到他的上去了。當她向另兩位紳士行禮之時,掌禮官的清晰的聲音忽地蓋過了屋裏的樂聲:「准芳松親王到!」
注一:在弗芮瓦德,無論婚否,對身份高貴的女子稱“夫人”。
關于“Lady”,對出生在世襲公卿家的稱Lady+名字,而對由于姻嫁關系或廷臣公卿(即非享有封地的世襲公卿,而是由國王加封爵位的公卿)家的稱Lady+夫家的姓或父親的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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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了一個夢。夢中淩亂瘋狂,有動蕩,有火焰……還有重要的人們的鮮血。
現在她全都想起來了。
船到湖心,他平槳任其漂浮。水沿著槳葉一滴滴落入湖中,一圈圈漣漪在平靜的河面上擴散,沒有止境,直至消失在視線之外。
「冷靜…下來了嗎?」隨著一陣潺潺之音,他語調低柔地問坐在對面的少女,聲音有如碧水淺吟。
十月的月色有些寒了,天際薄雲曳過輕紗,它就從縫隙裏面粼粼地灑落下來,落在水面,落在少女的金發上,映得她臉上一陣一陣波光晃動。她低著頭裹著裙裾,這讓盧米埃看不清她的表情。
『回去……也沒有誰在。』他提出送情緒極端不穩定的安琪莉可回去,但她茫然搖頭,說著想在這兒多待一會兒,說著想和他在一起。所以他才帶她泛舟湖上,希望借此讓她冷靜下來。可是現在,他卻完全不能得知少女的心。除了最初情緒極端不穩定,她嘴裏不停重複著什麽的含糊話語之外,就不曾再開過口。
「……嗯。」她點點頭。
「如果願意的話,能……和我說說嗎。」
她沈默了許久,看著腳下開了口,仿佛決心對著船底彌縫的瀝青說話。「我……遇到了一些事,突然被承認…什麽的,然後現在……對方要求我住到洛特斯去,不再回來……」她斷斷續續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一句幾不可聞。
他心中油生酸楚,「『磬』?」
安琪莉可不覺驚惶失措地擡頭將他看了一眼,嘴唇無聲地動了動。「盧米埃學長…都知道了?」
盧米埃的視線默默投過去。就在這個位置,他能清晰地看到她額上的王印,清晰到每個細節每縷花紋,在水光——與他的目光之下,仿佛變得更爲鮮明。
安琪莉可的嘴唇變得蒼白,再度垂下了頭。在她避開了他的注視的那一刻,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情驀地填滿了他,他只覺心中空蕩蕩的,不知道能對她說些什麽。
笑容燦爛的她,目光清澈的她,容易受傷容易哭泣的她,向來面對委屈也不願與人沖突、卻爲了他自己都已麻木不在意的羞辱站出來的她。
在這處處披著光鮮外衣的糜爛中,打動了他的孩子般的純粹。這樣…讓他放不下的安琪莉可,即將前往他再不可及的地方。
再無……相見之日了。
船一直往前漂,而他的心,漸漸沈入昏暗靜寂的湖底。
盧米埃也低下了頭。月光下,她的手背在膝頭白得幾乎不真實。他突然産生了模糊的幻覺,仿佛看到自己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小手,挽留她。說著,『請留下來』。
但他只是一動不動地望著她的手發呆,直到那景象在眼前耀眼到不能直視。
努力壓抑著莫名翻湧的情緒,半晌,盧米埃終于露出一個刻骨溫柔的笑,「……這不是件好事嗎?」
他無法妨礙她的選擇,無權去……妨礙她光輝的前路。
話到口邊才覺堵塞。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淡淡微笑著,「我想,如果是你的話,一定能成爲一個如大家期待的好『磬』。」
她就那樣不發一言地坐著,直至小艇漂到彎道,幾乎在月牙形狀的白色沙地上擱淺。「嗯,」安琪莉可擡起頭輕聲應道,「如果這是大家的願望。」
還要有幾個小時才到黎明,他卻隱見一層又一層輕紗般的晨霧隔開了她的笑容。
禮堂的門廊在不遠處隱約可見,透過照的有如白晝的通明燈光,徹夜狂歡的人群的剪影在窗上紛亂地掠過,好似一場劇情雜亂無章的皮影戲——這些他都沒有看見。夜空一片銀白,疏星寥寥,他在她身後只能看出幾許昏暗的色調色塊,以及銀輪爲她暈染的柔和布景。音樂穿越透明的風而來,在這模糊的夜色中顯得微弱飄渺得不可思議。
如同恍惚中黯淡沈浮的燈火,直到多年後,少女的那個笑容仍在他的記憶中猶新。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