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
活下去。
傾盆大雨淹沒了小師妹的哭聲和鈴聲,卻掩不住師兄淌著血淚的遺言縈繞耳畔、迴盪在心。
死了。
都死了。
總靜靜守著自己的師兄不在了,常忙到只能趴桌假寐的三師兄永遠地睡下了,愛說相聲的大師兄沉默著,面惡心善的二師兄僵硬冰冷,想再挨爹的藤條亦不可得。
孤身無依,泣盡風檐夜雨鈴。
許是擔心報復,官家一反過往不涉足江湖的姿態,明裡暗裡示意武林盟,務必將她這唐門餘孽斬草除根。
然而無處可逃之際,早已退隱江湖的老唐牛潑油燒了家宅,在火舌漫捲中替她斷後;
彈劍輕吟「縱死俠骨香」的葉雲舟逆迎人流為她斬出一條血路,最終聽雲劍倒插在路的盡頭;
滿臉血汙的解無塵將自己那份乾糧水囊塞進她懷中,倒下那一刻兀自死抱敵人小腿不放;
出嫁的辛儒套上珍藏櫃底的緋紅制服引走追兵,自此下落不明;
最是膽小怕死的四師兄奸笑著拉動機關,在邊關城門處引發殉爆,拖著周圍數百人共赴黃泉。
世上再無唐門,小師妹卻仍受著師兄姐及他們刎頸之交的庇蔭。
一路行來伴著血與骨。一句話,一個眼神,抑或只是一個背影,小師妹肩負的遺念愈發沉重,壓得她鈴響不輟。
橫穿一片杏花林,終是狼狽逃出了大宋。可天地廣袤蒼茫,四顧徬徨竟不知該去何處。
師兄,師兄......我好想回家,可是家又在哪?
少了你,鈴兒認不得路啊......
小師妹年方及笄,卻已飲盡七尺別離淚。
她多希望能兩眼一閉,醒來就回到誰也沒走丟的美好從前。
可惜無論她多麼慚愧,歲月仍舊無情。
所幸此時龍湘尋來。原來自武林大會後,她仗劍雲遊天下,誓要斬去溫夫人所云成見。某日驟聞噩耗,方自金北趕到。
兩位莫名痛失家人的女子,自此相依為命,並肩迎戰人間惡意。
小師妹有時夢見在大院摺紙,半夜驚醒,怔然而起,點燭靜坐到天明。
此時龍湘總會慌忙披衣奔來,坐到榻邊出言安慰。只是龍湘嘴笨,兼且自身又為感性之人,往往說著說著還沒安慰到人,自己卻先抽噎了起來,反倒是小師妹得一下一下輕拍龍湘的背,為她順氣。
......但在難熬苦夜能有人陪,似乎也足夠了。
畢竟小師妹也不再是那個被眾人捧在手心寵的掌門千金,得學會長大、學會堅強。
龍姐姐想通了她要走的路,既然無形的成見斬不斷,那斬盡天下抱持成見不放之人便是。自己呢?又該做什麼?
是了,鈴兒得活下去,練好武功替唐門上下近百人報仇。
她好後悔。
倘若過去能勤奮些,別老想著翹掉日課當隻小饞貓,家破人亡的結局能否有所改變?
眾人總誇她天資奇高,今日憶起只覺莫名諷刺。
師兄根骨平庸,又因區區皮相無端受盡世間磨難。然而他卻自泥濘中跨越萬千劫厄奮起,直至頂天立地,縱然殞落,亦是耀眼無比。
而這正更顯她的怠惰與無用。
她沒能牽好娘,沒能保護唐門,連堅持留下與心上人攜手就義也沒做到。
此生積重,怎堪回首?
活該一生煎熬,來贖她罪孽。
一晃十五載過去,月換星移,山河易主。
唯一不變的是小師妹冰封的心,自天地無聲勢大成以來,她未曾笑過,也未曾哭過,眼神空洞,宛如一尊精緻得栩栩如生的人偶。只有在間或摺紙繪圖,或是摩娑著一粒粒陳舊彈珠時,才能隱約瞥見她眼底的一抹溫柔。
龍湘很擔心她,時不時偷溜進伙房,做起小師妹從前最愛的烤魚嘗試換她開顏淺笑。然而無一例外,小師妹總是默默看著眼前的焦炭,踮起腳尖摸摸如今比起龍姐姐更像是龍妹妹的頭,將除了心意以外的部分整盤端去倒掉。
這些年來,小師妹和龍湘也闖出了名頭。
平頭百姓尊她們為紅白雙釵,在潰兵盜匪遍地的亂世行俠仗義、拯救蒼生,大至連袂遏阻百餘寇,小至護送孤寡千里行;
江湖中人斥她們為紅白雙煞,屠盡了一個又一個踐踏過唐家大院、上過風雨山的中小門派,世家大派亦是被蠶食到憋屈封山,勒令在外行走的弟子換裝蟄伏。
是褒是貶兩人毫不在意,善惡但憑本心,不在人言,既已俯仰無愧,正邪存乎在我,聲名留問諸君。
算上先一步投海自盡的官家,瑞笙、上官隼、南宮深、萬里鵬程、釋明、晁和等從犯皆已在她們的暗殺或強攻之下授首。
如今只剩那位,自他們口中得知,隱於幕後一手策劃出錦香宮及唐門覆滅的元凶──
南陽杏花仙,瑞杏。
花期未至,杏樹光禿覆霜。
紅裙早已洗得泛白,如雪素裳蒙塵,但無論衣上再多補丁,卻不能稍減一分兩人或俏然而立、或英姿颯爽的風采。
遙遙相對的,是位著唐式高腰襦裙的麗人,浮空三尺,秀髮衣裙無風自動。
唐默鈴,龍湘。
瑞杏默默咀嚼著這兩個名字,稍一推演即知曉來龍去脈。
她並非不知武林盟眾人之事,惟以元代宋之大勢既成,一門心思就全用於消弭世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愚見,便也無暇理會如棄子安危此等枝微末節。
畢竟國族之見一日不除,待得刀兵再起,又是萬千黎民淪餓莩,華髮送年少。
豈料她低估了人性的卑劣,死前滿腔不甘全化為拖她一起下水的惡念,以致被兩顆棋子殺上門來。
念在她們鍥而不捨追查至此的份上,瑞杏開始還試圖向兩人解釋她早日止戈護蒼生的謀劃,但無論如何小師妹聽了只是搖頭,龍湘甚至當場掏出雞腿啃上了。
龍湘很傻、小師妹很笨,聽不懂這些聰明人的大道理。她們只知道,倘若這世道必須為了大我被迫犧牲小我、必須以唐門所有人的命來換取當世太平......
如是人間,她們不稀罕。
唯有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教天下誰也不能欺,否則縱是老天爺,也敢按進泥濘揪著祂鬍子一頓痛扁。
瑞杏輕嘆一聲,自知此戰必不可免。
誠然她不曾修習半分武藝,只因毫無必要。能御風而行甚或縮地瞬移,何必苦練輕功?能召天雷地火,又豈須仰仗肉掌凡鐵?
仙家手段,絕非凡人所能忖度。
然而今日兩人卻偏要逆伐天道,以凡弒仙。
瑞杏飄然落地,步罡踏斗掐訣召出萬般神通,但逢危機便瞬間挪移至三丈外;
龍湘不管不顧大步疾奔,天觴嗔嵐劍光交相輝映,無論有何阻礙我自一劍破之,天雷不能傷,困陣不能留;
小師妹氣機全隱,不憑肉眼無法察覺,於林間無聲穿梭,總匿於瑞杏視線死角,一擊遠颺。
三道倩影兔起鶻落彼此交錯,一時之間竟僵持不下。
世人皆道武能交心,瑞杏這回是真感受到了。佐以仙家神通,即便此戰不聞刀劍交斫的鏗鏘,她也聽清了兩人響徹雲霄的心聲。
小師妹的內心間或閃過唐門眾人,但更多的還是遞烤魚給她的師兄、伏於窗外守著她的師兄、月試慘敗,遍體鱗傷仍磊落地笑著的師兄,師兄、師兄......
龍湘的劍承載了龍淵的教誨、溫夫人最後的叮嚀、忙於治傷入殮,戰後十不存一的師姐師妹、弟做的烤雞腿、弟做的炸雞腿、弟做的滷雞腿、弟做的燉雞腿......?
瑞杏無語。
不過也對這能同時令兩女念念不忘的醜男起了一絲興趣。
此時龍湘又是一劍當頭劈來,瑞杏再度瞬移而去。
不料劍路一向剛猛無儔的龍湘這回竟是虛招,劍出三分即收,僅憑野獸般的直覺便預判到瑞杏落點,踏步扭腰一氣呵成,雙劍齊脫手暴射而出。
剛顯出身形的瑞杏奮力下腰險險躲過直衝面門的天觴,卻被嗔嵐削斷掐訣時最重要的拇指。
本該被罡風逼退的小師妹也一反常態,僅僅側身避開要害便突入風陣,瞬間一條大好手臂裹於紅袖拋上高空,但她似無所覺,輕功催至極致,浴血正面強襲剛要換手施術的瑞杏,唐門小劍貫胸而入,直沒至柄。
勝負已分。
瑞杏本可以自爆仙體帶兩人同墜九幽,驀地想起溫夫人所言:妳別小看人了。
想不到在此應驗。
呵呵,有趣。
她改變心意,施展秘術獻祭仙體與仙魂,僅留一點靈智,將時光回溯至一切開始之前。
「若爾等有所不甘的話,便拚盡全力阻止過去的我吧。」
天崩地裂,江海倒捲,世間一切逐步化為飛灰,遭蒼穹中突現的逆旋漩渦攝去。
「說不定,這回本宮會將那位『趙君』自妳身邊奪走哦?」
僅餘她們所處方寸之地時,興許是捉弄,瑞杏半真半假地對小師妹補了一句。
「......隨便。」
「反正我是不會輸的。」
重傷之下的小師妹再也無力維持天地無聲勢的運轉,綻出了充滿自信的絕美笑顏,連同為女子的兩人都不禁看得痴了。
四月上旬,小師妹在女弟子房醒來,只覺作了個很長很長的夢,卻記不起分毫內容。
奇特的是,分明沒人聽到鈴鐺響,醒時卻有淚痕未乾,嘴角上翹。
還有,今日特別想見到師兄。
師兄,師兄,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