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都很想嘗試海希的題材。
既然最近一直在寫維多利亞時代的MyGo/AveMujica二創,那自然不能忘記那位大名鼎鼎的221B的住戶啦。
雖然故事的謎底很簡單,不過,重在享受過程嘛~
(1)
倫敦的冬日似乎總是以潮溼的靴音和不請自來的霧靄開場。下午的陽光在磚石間投下碎銀,貝克街的街燈尚未熄滅,路邊那家香腸攤冒著油煙,向所有未曾飽腹的生靈張開誘人的手掌。
八幡海鈴拖著厚重的靴子踏進221號的門廊,一邊小心地避開鄰居養的老貓,一邊在心裡默背赫南舍爾學院今日布置的速記練習題。她的課本裡還夾著半頁未完成的速寫,是路上那位戴紅圍巾的郵差的背影。
鑰匙尚未插進門孔,一張折角的牛皮紙信封便引起了她的注意。
它被塞在門縫與腳墊之間,灰撲撲的,像一封不情願被送達的告別。封面上的收信地址清晰地寫著:
倫敦貝克街221號,閣樓樓層。
海鈴微微蹙眉。
「那位先生」並不常在家,他的來信大多經過專人轉交,斷不會以如此拙劣的方式投遞,或許是誰弄錯了門號。
她俯身拾起信件。封蠟早已鬆動,紙邊被風磨出毛刺。
她猶豫了數秒,還是輕輕拆開了信口,信紙內頁的署名瞬間讓她皺起了眉:
祐天寺若麥。
海鈴在貝克街生活多年,對這個名字不陌生:一個用打字機賺錢的獨立撰稿人,在多家媒體上發表不同領域的專欄,特點就是文風鋒利得讓人難以直視。
她與長崎家曾有過幾次聯繫——公開場合中,她自稱只是受僱撰寫傳記;但海鈴從她一貫的諷刺語氣裡聽得出,她更像是那個家族不請自來的影子。
信中並未直接寫出請求,而是採用那種若麥特有的方式,把危機描繪成一場「神明與娃娃之間的共謀」,大意卻很清楚:
長崎家的名譽正被一場死亡事件撕裂;
新聞媒體像烏鴉圍繞,警察卻不肯動;
而她,祐天寺若麥,只能作為一個無權求助者,將這封信放進「那位真正的偵探」的門前。
海鈴盯著那句「那位真正的偵探」,默默抬起了頭。
她所居的221A的地下室,是那位大人物住所隔壁下方的一層陰影。牆角的水漬尚未乾透,煤油燈芯剛剛更換完畢,一切都如常。
但她的手,已經輕輕將那封信折好。
她將信放入書桌抽屜,取出筆記本,將「長崎」「輿論」「人偶師」「死亡」幾個字依次寫下,然後劃上一個銳利的問號。
「既然你們不敢求助,」她喃喃道,「那我就不等誰來破案了。」
午鍾剛剛響過,赫南舍爾學院的走廊便像沸水壺一樣噼啪作響。
鐵製水管在蒸汽中脹得作響,走廊上的學生三三兩兩奔向食堂,樓梯拐角處還傳來橄欖球隊員的吼聲與不知誰丟下的爆米花。
八幡海鈴坐在二樓舊儲物間門前,一隻手翻著課本,另一隻則揣著一封信。她時不時瞥一眼走廊盡頭,像在等待一位固定時間路過的郵差。
椎名立希出現時,一如既往地踩著極穩的步點,左肩背包,右手握著一瓶被擰得咔咔響的牛奶。
「你又不上體育課?」她揚了揚眉,「還是說你已經打算直接轉學去播音科?」
「你倒是很有播音員的氣質。」海鈴眨了下眼,把書本翻到信紙那一頁,「我有個東西要給你看。」
立希沒有坐下,只把牛奶瓶夾在腋下,俯身看她展開的信紙。讀到第三段,她的表情像被冷風抽了一巴掌。
「你拆人家的信?」
「你不想知道是誰寫的嗎?」
「我大概能猜到,」立希眯起眼,「但你不該碰那封信,更不該打算做點什麼。這種事……不是我們能插手的。」
「你害怕了?」
「我是理智。」她語氣乾脆,「我們是工讀學生,不是小說裡的偵探搭檔。你想幫忙就把這信送去221B,那位先生若還在家,他會知道怎麼處理。實在不行,也還有蘇格蘭場。」
「可你認識她。」海鈴淡淡道,「長崎素世。你們曾經在一個合唱班裡。」
立希頓住了,片刻後,她靠在牆上,把牛奶瓶擰開,一口氣喝了小半。
「那是我爸破產之前的事。」她終於開口,「我那時候還穿得起定製制服,每個周六都有家教來教鋼琴。你覺得我現在還會跟那種人有聯繫嗎?」
「所以你就甘心一直過這種日子?」海鈴輕聲問。
立希沒有立刻答話。她的眼神望向走廊盡頭,一束冬日光線正從高窗照進來,照在那些浮塵上,像某種早已忘卻的舞檯燈光。
「我沒打算甘心。」她輕聲說,「但我也不想做個莽撞的傻子。」
立希瞥了她一眼,像是要說什麼,又終究沒說出口。
信紙被她重新折好,輕輕放回海鈴手中。
午後的倫敦,空氣中瀰漫著溼冷的煤煙味。街道被冬日餘暉拉出長長的影子,馬車輪聲與報童的吆喝此起彼伏。
貝克街兩側的磚樓層層疊疊,煙囪如亂草一般從屋頂探出,時不時冒出一縷蜷曲的煙氣。
八幡海鈴踏著石磚路面,靴子踩得噠噠作響。她身上上披著一件褪色的灰褐色外套,裡面是窄身的背心與白襯衫,領口繫著一條偏細的藍灰色領帶,獵鹿帽略略壓低遮住額前的碎發,看上去更像個剛從碼頭卸完貨的小夥子。
而椎名立希則顯得安靜得多。她穿著略顯舊式的修身長裙,裙擺掠過街面,不時提一下避免被地上積水濺溼。她脖子上圍著一條顏色溫和的圍巾,毛線帽包著一頭規整的棕發,手中提著一個略顯沉重的帆布書包。
「你非得穿成這樣嗎?」立希側頭看了她一眼,語氣半是嫌棄半是習慣。
「我不想在路上被人調戲,畢竟我這張臉還算漂亮。」海鈴揚了揚眉,獵鹿帽下的眼睛笑意藏不住,「而且我這身,比你那裙子便宜兩先令還多。」
「我是在乎體面——還有別以為我看不出,你是在模仿誰。」
「體面也不能當武器使。」海鈴拍了拍靴子,「街頭的案件是不會挑裙角顏色的。」
立希「哼」了一聲,但還是抬頭望了望熟悉的磚房。
221B。
門口的黃銅門牌已經有些氧化,旁邊緊靠的那家雜貨鋪正在卸貨,貨車夫正往下搬一大袋一大袋土豆。
門鈴按下去時,立希往後縮了一步。
「你來按,不是你要找他嗎?」她低聲。
「你在抖?」
「我才不抖,我這是一種尊重。」
門打開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位體態稍顯清瘦,年約五十的女士,穿著圍裙,手上還拿著剛摘下的烘焙手套。
「哎呀——是八幡小姐,還有你的朋友?」她笑得很溫柔,「我猜你們是來找上面那兩位紳士的?」
「是的,夫人。」海鈴立刻把帽子摘下,「他們在家嗎?」
哈德森太太嘆了口氣:
「可惜,他們今早一大早就出門了,說是什麼要去薩裡郡來著,我也沒記太清楚。我只知道那他帶了手槍和半袋煙。」
「那就是說今天不會回來?」
「恐怕是的,親愛的。」
她看了看兩個女孩稍顯失落的模樣,忽然溫聲道:「你們也累了一天了吧?要不要上來喝杯紅茶?我剛烤了香料小麵包,配檸檬醬。」
「我們不想麻煩您。」立希本能地拘謹。
「既然來都來了。」海鈴咧嘴笑,「謝謝您,夫人。」
於是二人便被請進了那棟熟悉又陌生的住宅。玄關裡隱隱帶著焦糖與煤油混合的味道,左手那扇曾上過《倫敦畫報》的胡桃木門微微虛掩,能看見門後那張堆滿報紙和菸灰缸的小圓桌。
狹窄的樓梯嘎吱作響,聲音尖銳卻不刺耳。牆上掛著些許退了色的風景油畫,間或嵌著幾張泛黃的報紙剪影,其中一張標記著「勞倫斯頓花園案重大突破」幾個字眼;另一張剪報則講述了一場發生在倫敦劇院的神秘盜竊,署名只有一個姓氏,隱約可辨「W」。
她們沒有被引上二樓,只在廚房邊那間暖意融融的小起居室坐下。壁爐裡烘著煤球,火光映在紅銅壺上,像是某種仿古飾品被重新點亮。窗臺上放著兩盆羊齒蕨和一瓶廉價的薰衣草水。
「剛才你們敲門的時候我還以為是那些捕快來了。」哈德森太太將茶託輕輕放在桌上,聲音中帶著慣常的疲憊與親切,「幸好不是,不然我還得掩著那瓶自製白蘭地。」
海鈴笑了笑,沒有說什麼。立希則規矩地接過茶杯,輕聲道謝。
「可憐的波西小姐,昨天來問房租漲沒漲,結果我們還給她減了三便士。」哈德森太太一邊拿出一盤淡黃的香料小麵包,一邊繼續嘮叨,「自打前陣子煤價又漲,她連燈油都不敢多用。可她還得養那只會背詩的鸚鵡,真是操心命。」
「您也一樣。」立希小聲說著,手指繞著杯緣描著邊上的金線花紋。
「哎,我早不指望發家了。」哈德森太太擺擺手,「只盼著樓上的那兩位別又帶回什麼手裡拿著毒蛇或土耳其水煙壺的傢伙,已經夠我洗三遍地毯的了。」
她一邊說,一邊把一罐自製檸檬醬推到兩人中間。「來,趁熱抹這個。」
空氣中有肉桂與丁香的香氣,牆角一座老式留聲機上還靜靜躺著一張未收起的唱片,是《約克郡夜鶯》,一曲由幾年前在劇院中紅極一時的女高音演唱。
火光在玻璃窗上映出模糊的倒影,兩位年輕女孩身影交疊,仿佛也融進了這個被報紙與謎案纏繞的時光角落。
喝過茶後,兩人站在玄關準備離開時,太陽已經快要落下去了。街道褪去暖黃,倫敦的灰暗又一次悄悄籠罩過來。
「所以,現在怎麼辦?」立希問。
「還能怎麼辦。」海鈴聳肩,「自己來唄。」
空氣中有淡淡的煤味和即將點亮的煤氣燈光。
海鈴戴上獵鹿帽,一隻手插進大衣口袋裡;立希站在她身側半步遠的地方,望了望漸漸冷下來的街道。
「如果英雄暫時有事,我不介意為他代勞一次。」
(2)
次日午後,天灰得像褪了色的石灰牆。
貝克街北頭的石磚路上殘留著昨夜馬車留下的泥印,八幡海鈴撐著一柄舊傘站在路邊,望向街對面的馬車夫工棚,似乎在等人。
不一會兒,椎名立希踩著小步從另一條巷子拐出來。
今天她一反常態,穿了一身灰藍色的呢絨外套,內裡是整潔的白高領襯衣與絲質蝴蝶結,外加一條合體的褶裙與擦得發亮的皮靴。頭髮也梳得一絲不亂,耳垂上甚至掛了一對小銀環,仿佛不是來查案,而是赴一場茶話會。
「……你這是要去參加座談會,還是要去沙龍?」
海鈴挑眉,語氣懶洋洋的。
「你懂什麼,」立希白了她一眼,嘴角抿得緊,「人家是長崎家,不是你家門口的信箱。」
「好好好,」海鈴舉起手,「大貴族面前,不能失禮。」
但她心裡明白得很,那不是裝模作樣。海鈴沒有繼續逗她,只是默默將手中的信紙塞進外套內袋,邁步走向前。
離開舊城區越遠,街道也越寬敞,柏油替代了石磚,積雪被清得一乾二淨,街邊是成排栽種的冬青與玫瑰木,鐵藝路燈筆直地矗立在兩旁,仿佛隨時準備向來客鞠躬致意。
鋪著鹿皮的馬車從她們身邊經過,車輪悄無聲息,僕人衣著統一,個個臉上罩著冷漠的矜持。
她們來時的街區,那裡的房簷滴水像潰口,衣服晾在風裡像掛在報攤上的舊報紙;孩子們在積雪間踢罐頭,街貓在垃圾桶旁爭搶麵包皮,空氣裡總有種煤煙,泥土和廉價香水混合的味道。
而這裡,空氣是薄荷和馬毛的,寂靜得像一場剛落幕的鋼琴獨奏。
「這兒連狗都不叫。」海鈴低聲說。
「你穿著靴子踏得像個郵差,可能狗才懶得搭理你。」
沒再多說什麼,眼前便是那座長崎宅邸,一道高大石門後,是鋪著大理石的小徑,兩側對稱的雪松與鐵藝燈塔。
八幡海鈴站在門前躊躇了半分鐘,終於伸手按響門鈴。
清脆的鐘聲在宅內迴響,不一會兒,門從內側打開了一道縫,一位年約三十,身著深灰制服的女僕探出頭來,目光在她們身上迅速掃過。
「請問……?」女僕面帶疑惑,語氣卻不失禮貌,「二位小姐有什麼事嗎?」
「呃……」海鈴乾笑了一聲,摸了摸鼻尖,「我們是……」
椎名立希感到一陣頭疼,瞪了她一眼。
「我是椎名立希,請轉告長崎小姐,就說我來拜訪她。」
女僕眨了眨眼,顯然並未預料對方會如此直接。她重新審視了一下這兩個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的陌生訪客,又看了看立希那身意圖明顯的正式裝束,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請稍等。」
她關上門退回宅內,留下一道溫柔又尷尬的沉默。
「你不是說你寫信通知過了嗎?」
「……我以為我們來得夠早,不會撞上人家的午茶時間。」
海鈴心虛地把獵鹿帽往下壓了壓。
立希輕哼一聲,沒再說什麼,只是把手藏進大衣袖口,眼神落在遠處那排對稱修剪得如同三角尺下的雪松樹頂上。
幾分鐘後,門再次打開,那位女僕這次神情柔和了些:
「請進吧。長崎小姐在書房,請二位稍作等候。」
她們終於踏入那道白石鋪就的庭徑,冬日陽光落在銀灰的地面上,仿佛漫進了另一個世界的邊界。
從玄關踏入的一刻,八幡海鈴就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鋪著紅木拼花的地板像鏡面一樣閃著光,牆上的壁爐燃著煤火,鍍金時鐘在白色雕花的壁架上滴答作響。
穿過畫廊走廊時,她甚至看到一幅莫奈的真跡掛在壁燈之下,那柔光一照,好像連畫裡都冒著溫度。
她幾乎忍不住想湊近看看畫框背後有沒有籤名,直到立希輕輕地在她手肘上捏了一把。
「別像個扒手一樣四處張望。」
椎名立希低聲說,語氣裡有種做母親也不過如此的無奈。
「是你太習慣了這種地方。」海鈴撇撇嘴,壓低聲音回敬,「你以前是來這兒上什麼貴族夏令營的嗎?」
立希沒接話,把手伸進大衣內側抹了抹,像是在不動聲色地舒緩手心的緊張。
女僕把她們帶到一間小巧但布置精緻的會客室裡,陽光從拱窗斜斜灑落,地毯是深藍花紋的波斯織品,一張桃木茶几上已經擺好銀質託盤與茶具。
不一會兒,又有一位穿著剪裁利落的男僕將點心和茶端了上來。茶杯邊緣描著金線,果醬小餅與覆盆子酥塔擺得像皇家宴會。
「這什麼,黑芝麻的嗎?」海鈴眼睛一亮,拿起一塊就塞進嘴裡,嚼著嚼著發出讚嘆聲,「裡面還有桂花的味道誒。」
「你能不能矜持點?」
立希皺眉,一手想去拽她的袖子,一手又不忍碰那滿是糕點屑的指尖。
「可我們不是來查案的嗎?查案要吃飽才有力氣。」
海鈴含糊不清地說。
立希乾脆偏過頭去,裝作不認識這個人。
沒過多久,門輕輕被敲響,然後推開。
長崎素世出現在門口,身著一襲深藍高領連衣裙,外罩白色披肩,頭髮挽得一絲不苟。但她面色蒼白,眼下帶著疲態,仿佛從某個重病人的床邊剛剛離開。
她看見椎名立希時,怔了一瞬,隨即露出一絲幾乎可以稱得上久違的笑意。
「立希。」她輕聲說,語調裡透著一種無法言說的複雜,「好久不見了。謝謝你來看我。」
椎名立希站起身來,微微鞠了一躬。
「我們是為……」
她話只說了一半,便感覺自己手背一熱。
八幡海鈴悄悄在桌下按了她一下。
立希轉過頭去,疑惑地看她,卻見對方神情自若,唇邊帶著一抹近乎玩味的笑意。
「我叫八幡海鈴。」海鈴開口,語氣輕鬆得像是來串門,「我住在貝克街221號,聽說這邊發生了案件,所以就過來了。」
她刻意停頓了一下,沒有說出那棟房子的具體門牌號,也沒有提到那位住在樓上的先生。
長崎素世臉上的神色一下就變了。她微微一怔,旋即目光中浮現出某種說不清的驚訝與輕微的期待。
「原來如此……」她點了點頭,聲音更低了一些,「所以你們是受他所託而來?」
「嗯哼。」
海鈴點點頭,輕描淡寫地應了一聲,像是早就預料到對方會這樣理解。
椎名立希側著臉,不動聲色地呼了口氣。她的指節輕輕敲了敲膝頭,像是想說什麼,又覺得不必多解釋。
她始終不擅長撒謊,而眼前這場誤會,她也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拆穿。
但海鈴卻坐得穩穩的,雙手交疊,眼神清亮,仿佛真是某位先生門下,訓練有素的助手一般。
「那就再好不過了。」素世輕聲道,終於稍稍放鬆了些。
她重新在那張雕花扶手椅中坐下,神情勉強鎮定,眼中卻有止不住的疲憊。陽光從紗簾縫隙中斜斜灑入,落在她膝蓋上的那雙手仍輕輕發抖。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她垂下眼,聲音輕得幾乎要被茶杯碰撞聲蓋過,「我會把我知道的從頭說起。」
沒人打斷她。
八幡海鈴只是從口袋裡取出一個小巧的筆記本,啪地打開,穩穩放在膝上。椎名立希則只是看著她,神情平靜,仿佛在等待一個舊友終究鼓起勇氣打開心結。
「幾天前,一之瀨先生死了。」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沒有起伏,仿佛只是念出了報紙上的一行字。但她指尖輕輕一動,骨節在陽光下泛出冷白的輪廓。
「你是說……做人偶的那位?」
「是。」素世低聲,「人偶藝術家,一之瀨政彥。警方說他是在自己的書房中被人殺害的。嘴巴……被粗線縫住了。」
空氣仿佛頓時變得稠重。
立希微微抬起下巴,海鈴則停住了筆,緩緩抬眼。
「案發現場非常……奇怪。」素世說,「他的手裡握著一封信,是匿名的,但末尾署了我的名字。」
「你的?」立希眉頭一動。
「是的。」她垂下眼帘,聲音更低,「警方說,信裡內容含糊其辭,只有一句話,類似『你終於該償還了』之類的東西……他們認為這是報復,是一封被虐待者的控訴信。」
她嘴角動了一下,沒有笑。
「還有更過分的。」她抬頭看著她們,「他的身邊,放著一個人偶。按照他的習慣,是他自己的作品。但那個人偶……是按我的模樣做的。而且,也縫上了嘴。」
海鈴沒有說話,眼神卻鋒利了一瞬,飛快寫下關鍵詞。
「我跟他,的確有過接觸。」素世忽然補了一句,仿佛知道這才是她們真正關心的。
「那是很多年前,我才不到十歲的時候,有一次母親帶我出席一個藝術資助人的聚會。我在那裡認識了他。他說我『很適合作模特』,問我願不願意來他的工作室當模特,做靜坐練習。我當時還不太清楚這些事,但母親也沒反對。」
「你去了?」立希問。
「去了三次。」她點頭,「他說我坐姿好看,還跟我講了很多讚美和鼓勵的話。」
她頓了一下,仿佛想起某個被封存的角落。
「他對我沒有做出越軌的事。」她緩緩地說,「對我很好,很照顧我,還陪我一起做手工,看他做的那些精緻人偶。」
室內沉默了一陣,連筆尖在紙上划過的聲音都變得格外清晰。
「你母親怎麼看這件事?」海鈴輕聲問。
「她從沒問過細節,也不喜歡我提一之瀨先生的名字,但是她好像覺得我能認識些上流社會的人,或者練練靜坐什麼的對我『精神上有好處』。」
「案件公布得很快。」她接著說,「媒體瘋了一樣寫『被害少女十年後復仇』,寫『上流家庭的深宮舊夢』,寫我小時候曾為一之瀨畫像做模特,說我有心理陰影,說我家裡封鎖消息,想掩蓋真相。」
「而我,」她輕輕一笑,「甚至連死者真正的死因都還沒來得及問清楚。」
她靠在椅背裡,長發滑落肩頭。那笑裡沒有憤怒,只有一種長時間被按在水下後的冷漠。
「除了若葉睦。」素世輕聲道,「沒人來問我發生了什麼。她給我寫了一封信,說她相信我,說她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
椎名立希看著她,神情平靜,眼中卻有微不可察的動容。
「她真的是……很好的人。」素世抬頭看著她,「我原以為你可能永遠不會再來找我。」
「我不是那種人。」立希的語氣平靜,卻沉得下去。
「謝謝你,立希。」
素世轉頭看向海鈴。
「您是住在貝克街221號對嗎?」
「嗯。」海鈴笑了笑,「那地方住著挺舒服,房東太太人很好。」
「那真是幫了大忙了,有了那位先生的幫助,一定可以找出真相。」
她神情怡然,仿佛沒察覺立希側過頭那一絲無奈。
(3)
離開長崎家的時候,天空正一點點沉下來。
一月的風仍帶著料峭寒意,傍晚的街道溼冷而沉默。遠處一輛黑色四輪馬車緩緩駛過,馬蹄聲在石板路上迴響,掀起街角堆積的枯葉與雪末。
椎名立希走在前面,步伐沉穩,不發一語;八幡海鈴則落後半步,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左顧右盼,看起來心情還不錯。
「怎麼樣?」立希忽然問,語氣很輕,卻帶著一貫的鋒利,「聽完長崎小姐的發言,你有什麼頭緒嗎?」
「沒有啊,」海鈴脫口而出,「畢竟我還沒去過案發現場呢。」
立希停下腳步,回頭,眼神銳利得像是審訊室的燈。
「咳,」海鈴立刻收回吊兒郎當的神態,乾笑一聲,「不過呢,剛才聊天時我倒是聽出了一點不太對勁的地方。」
立希沒說話,只是重新轉身,繼續往前走。
海鈴緊跟上來,壓低聲音道:
「你有沒有覺得,長崎夫人的態度很奇怪?她不是說討厭一之瀨先生嗎?甚至不願意素世再提這個名字。可她當年居然願意讓一個還沒滿十歲的女兒,去那個男人的工作室?還不是一次,是三次?」
「別說她了,那個年紀的孩子出門去陌生人家裡坐幾個小時,沒女僕陪著怎麼行?以剛才我們看到的那個場面,不太可能是『隨便大意』能解釋的吧?」
立希沉默片刻,輕輕「嗯」了一聲。
「還有就是,」海鈴接著道,「即使我們假設一之瀨先生對素世真的做了什麼,或者哪怕只是他做過什麼足以讓夫人厭惡的事,那也已經是十年前的舊事了。為什麼現在突然找上她?」
風吹過街邊的圍欄,樹影搖曳,立希的髮絲被撥動,斜斜掃過肩頭。
「殺人者既然熟悉一之瀨的作風,還能製作出模仿素世的人偶,說明他很清楚這個人當年的交際圈。但他偏偏選了一個完全沒有動機的小姑娘來『栽贓』。」
「也許不是栽贓。」立希忽然開口,聲音冷靜,「也許他只是在傳達某種信息。」
「信息?」海鈴側頭看她。
「比如——」立希緩緩道,「某種『記得你欠我一筆債』的,特地挑出來的提醒。」
「所以不是因為素世做了什麼,而是她象徵了什麼。」
她頓了一下,又說:「我們得儘快去現場看一眼。」
「那你這句話才像偵探嘛。」海鈴笑著,「不然我都要以為我是今天這組裡的腦子了。」
「你是。」立希平靜地說,「但別得意太早。」
「哦?」
「你是腦子。」她頓了頓,「我是手。」
海鈴愣了愣,然後忍不住笑出聲來。
傍晚的風從街道盡頭吹來,拂過兩人身側,像是某種無聲的開場帷幕,正在被悄然揭開。
晚上九點左右,一之瀨宅邸附近仍有燈火未熄。
宅子是典型的獨棟別墅,黑鐵欄杆圍著前院,主屋高大肅穆,斑駁磚牆在月光下如同年邁老人的面孔,沉默又警惕。
街對面有一盞氣燈正好壞了,燈罩歪著,火光在風中一晃一晃,像是隨時會熄滅。八幡海鈴和椎名立希站在街角,一言不發地觀察著前門那兩個還在打哈欠的巡夜警員。
「硬闖不太可能了。」海鈴小聲說。
「當然。」立希看也不看她。
「我說我們是住在貝克街221號的,能矇混過關嗎?」
「你覺得他們看起來跟長崎素世一樣是個容易上當受騙的17歲女學生?」
「……你說的對。」
她們決定沿著圍牆繞行。圍牆不高,但頂部裝著年代久遠的鐵刺,在月色下泛著沉沉的鏽色。沿著牆邊走到後面,街燈愈發稀疏,只有一處地方因為修繕中斷而露出了一道豁口。
「這兒。」立希輕聲說。
那是一段殘破石牆,被雨水衝刷得鬆動,有一處磚石已然掉落,露出一個能容一人通過的窄口,但位置有點高,起碼要五英尺以上的人跳起來才能夠住上緣。
兩人站在那兒研究了幾秒。
「你先上。」立希說,「然後我把手給你,你拉我一把。」
「你認真的?」海鈴斜著眼看她,「這可是翻牆潛入,不是舞會請客。」
「我個子矮,」立希冷冷地說,「我也不是壁虎。」
「哇,好不容易承認自己的弱項啊。」
立希沒理她。
海鈴聳聳肩,退後幾步,輕輕助跑,一腳踩上牆根殘磚,騰身一躍,果然抓住了缺口邊緣。她咬著牙,用臂力將自己拉了上去,動作乾淨利落地越過了鐵刺。
「喂。」她在那頭壓低聲音叫,「現在給我手。」
立希抬起頭,眉間微蹙,看了一眼她的位置。然後把手伸出去。
海鈴俯下身,左手抓住她手腕,用全身力量往上拽。
立希蹬著牆,借力往上攀。
「別松!」海鈴咬牙,「你太輕了我反而抓不住——」
「閉嘴。」
立希低聲喝道。
好一陣混亂之後,兩人終於一前一後地落進了院子,踩在厚重的泥土地上。夜風拂過面頰,帶著土壤和藤蔓的氣味,一切都陷入黑暗。
「你能不能……」立希整了整裙擺,低聲道,「以後別再說什麼『你太輕了』這種讓人想揍你的話。」
「啊?我明明是在誇你。」
「你是不是也對別的女孩說過類似的話。」
「嗯……可能?」
「以後不準再說了。」
「Yes, your highness.」
「再叫一遍試試。」
「……。」
兩人並肩走入陰影之中。
身後是城市邊緣的殘燈,身前,是一樁死者留給活人的謎語。
撬門用了很久,比想像中麻煩得多。
老式的鎖頭嵌在門板與門框間,鏽跡早已把金屬咬死。好在門是內開的,海鈴手指靈巧,用隨身帶的小鐵絲在鎖眼裡撥了幾下,又在合頁處塞進薄片金屬,才勉強打開一道縫隙。
門發出一聲幹啞的響動,像是從沉眠中醒來的老獸。
「快進來。」她低聲說。
立希率先鑽進了屋裡。厚重的夜色和室內的沉寂一下子把她包圍了。
四周死一般寂靜,唯有身後海鈴輕巧地關上門的動靜,讓她稍稍緩了口氣。
地上鋪著舊式毛織地毯,踩上去沒有聲音,卻透出潮溼和冷意。鼻尖是舊書,油墨和陳年木器的氣味,還有淡淡一絲鐵鏽般的味道,若有若無,令人不快。
立希走在前面,經過一個披著帷布的雕像時,她差點停下呼吸。
她咽了口唾沫,喘了口氣,回頭瞄了海鈴一眼,對方則完全是一副夜探荒宅的興致模樣。
「這裡黑得像是地獄。」
「閉嘴。」立希警覺地低聲制止。
她們現在沒有燈,什麼都看不見,只能靠牆根和腳下的紋路慢慢摸索。
她們走進一間敞廳,大約是接待賓客的地方,家具布置規整但布滿塵灰。一道樓梯從右邊斜斜延伸向上,旋轉起伏像一條沉睡的龍。
「書房不會在一樓。」立希低聲說,「這類人講究私密性。」
「那也可能在地下室。」海鈴輕笑,「很適合藏匿屍體。」
「那你留下來慢慢找。」
立希冷冷回應,然後毫不遲疑地踏上樓梯。
木質的踏板在重壓下微微下陷,發出極輕的「咯」聲,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刺耳。她們一前一後緩緩攀登,走得極慢,甚至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
月亮從雲層中露出半邊,透過窗戶灑進宅邸的二樓。
走廊兩側是幾扇緊閉的房門。牆上的壁畫看不清楚輪廓,只剩框架與暗色顏料交錯斑駁。
「那邊那扇。」海鈴停下腳步,指向走廊盡頭的一道門,「地毯上的痕跡,肯定是警察們踩出來的。」
立希沒有立刻響應,她抬頭盯著門的形制看了片刻,又回頭掃了一眼樓梯轉角,低聲說:
「不對,那間才是。」
她指的是右側第二扇門,看起來平平無奇。
「書房講究隔音,私密,結構安全,還要能接近主臥或藏書區。這扇門,門縫有動過,地毯磨損比周圍重一點,還有這裡——」
她伸手在門把手上摸了摸。
「銅皮被擦得亮,說明使用頻繁。」
海鈴眨了眨眼,露出一點笑意:
「看來你很享受這個嘛。」
「你再耍嘴皮我現在就回去。」
立希淡淡說著,伸手輕輕一推。
厚重的木門緩緩打開,一股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仿佛有什麼東西在等待著她們。
「果然是這裡。」立希低聲道。
書房很寬敞,書架高聳如牆,堆滿了線裝的古籍,解剖學手冊,皮革裝訂的藝術評論。桌上的墨水瓶乾涸了,一支羽毛筆還擱在筆架上,筆尖破裂,像是被人寫到最後一刻才斷開。
海玲試著摸了一下椅背,那是全木雕工藝,刻著些許藤蔓與葉飾,卻處理得生硬粗糙。
「這是他自己刻的。」
「嗯?」
「你看這幾道紋路……雕工僵直,而且刀口不連貫,不像受過正統訓練的人做的。」她手指沿著椅背緩緩移動,「應該是近年才學的,或者是從做人偶的技巧過渡來的,但顯然沒掌握真正的木雕美感。」
「說明他愛折騰。」
她們在屋中慢慢踱步,注意不發出聲響。
牆角堆著一兩個半成品人偶的軀體,有的少了頭,有的只剩肢幹和腿部,精細得令人毛骨悚然。
一隻未完成的女童人偶躺在地毯上,臉部未雕刻,嘴巴處卻已預先縫合,像是在等待什麼詛咒完成前的靜默。
「這些都……和素世小姐的形象有關?」海鈴低聲問。
「不確定,大多數沒有五官。」
她在桌邊摸索了片刻,抽屜裡沒有信件,只有一些打磨工具,舊報紙和一小包幹裂的茶葉,散發出黴味。顯然這屋子已空置許久。
「他是獨居。」海鈴沉聲說,「僕人要麼很少,要麼只是臨時僱來的,不然屋裡不可能這麼髒。他住在這裡,工作也在這裡,連生活痕跡都只集中在這一層樓。大概只有他一個人。」
她在桌下蹲下,指著地毯上的一塊磨損:「你看這裡,這種局部踩踏的磨痕,是長年走動形成的。不是客人,不是僕人,是主人本人。」
「有錢的窮人。」
立希點點頭。
「那隻壁爐是新的,應該是最近十年才裝上的,而整個建築顯然年代更久;門窗的鉛玻璃是老式工藝,但一樓通往花園的那道門卻是後來加的,材料與風格完全不符。」
海鈴一口氣把觀察到的內容全部倒了出來。
「他說不定不是這棟房子的原主人。地址雖然是長崎小姐提供的,可這棟宅邸本身……不大像是他親自建的。他可能是租來的,或者是從別人手裡買下的。」
「又或者是被安排住進來的。」立希若有所思。
她們低聲交談,繼續翻查一隻壁櫥,裡面只有塵封的畫框與破舊木箱,但忽然間,「咔噠」一聲,什麼東西在她們背後摔落了。
兩人身子猛地一僵。
「糟了。」立希低聲說。
海鈴一個箭步撲向房間角落,目光迅速掃過四周,隨即拉開一扇緊貼牆面的木框展示櫃簾。
那是用來擺放大型人偶的高櫃,內部空間意外地空曠,足夠容納兩人。她不假思索地一把拽住立希的手腕,把她拖進簾後。
帘子「唰」地一聲落下,將她們與屋外的黑暗隔絕開來。
「別出聲。」海鈴幾乎是貼在她耳邊說。
立希點了點頭,卻因這突如其來的親密距離而一時有些怔住。她的呼吸被迫淺短,只因此刻兩人貼得太近,臉頰幾乎擦著海鈴的額發,能感覺到她身上傳來的體溫和略快的心跳。
她側頭避開,卻無處可退。展示櫃背後是冷冰冰的木板,前方是緊貼著的海鈴,呼吸溫熱,氣息細細地灑在自己臉側。
幾秒後,外頭傳來「咚」的一聲重響。
是鐵製靴底踩上樓梯的聲音,沉重而緩慢,像某種不容抗拒的倒計時。第二聲,第三聲——由遠及近。
立希心口猛跳,趕緊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指尖都能感到肌膚下急促的律動。她不敢喘氣,連衣裙輕輕擦過海鈴的袖口都仿佛是雷鳴。
腳步聲在門口停下了。
外頭靜得出奇,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
她閉著眼,感覺海鈴也在屏息不動,兩人的鼻息交錯,額前的碎發輕輕碰在一起。
那一瞬間,她竟莫名地感覺到一種莫名的親近,或者說,是更深一層的曖昧。
不是來自驚慌的依賴,也不是偶然的接觸,而是某種早已潛藏心底,卻因極限情境而驟然被放大的情緒。
門沒有被推開。
腳步聲終於緩緩遠去,迴蕩在樓梯上,一階一階消失。
過了好一會兒,海鈴輕輕放鬆了環在她肩上的手臂,嘴角貼在她耳邊,用極輕的聲音說:
「……還好你沒叫出聲。」
語氣帶著點頑皮的笑意,卻也壓得極低,仿佛不願讓這僅屬於她們的默契被屋外的世界聽見。
立希白了她一眼。
「誰讓你隨便拉我了。」
她微微偏頭,正要拉開帘子,臉頰卻擦過了海鈴的鼻梁——她們的距離太近了,一瞬間幾乎要貼在一起。
兩人都沒動,時間似乎定格。
立希忽然覺得臉發燙,連帶耳根都像被黑夜點燃了火。她咳了一聲,迅速撩開帘子,小心確認四下無人後,低頭拉著海鈴往原路悄悄撤退。
夜風從樓梯縫隙中鑽入,書房的空氣終於動了一下。
夜霧中,兩人並肩走在鵝卵石路上。清冷的路燈光拉長了身影,也映出鞋跟輕快卻克制的步伐。
走了一段,立希忽然問:「……你那些推理,都是從哪學來的?」
「哪些?」
「像剛才在房子裡判斷主人是個自學的木匠,他家沒多少僕人,還有他不是房子的主人……」立希看她一眼,「據我所知你沒有在蘇格蘭場上班。」
她聳聳肩,理所當然地說:「我觀察力過人,歸納能力強,無師自通的。」
立希沉默地看著她。
「……好吧。」她終於笑著承認,「我偶爾會給221B的那兩位先生跑跑腿。有一次送東西晚了點,他就留我進去喝茶,結果他一邊喝茶,一邊自顧自開始講案子。從『四個橘核』到『五個籤名』,講了一大堆。」
她頓了頓,聲音帶點回味。
「那些案子還挺有趣的。我一邊聽,一邊琢磨他為什麼這麼判斷,時間久了,也能總結出點東西來。」
立希點點頭:「你倒真學了點有用的東西。」
「那你呢?」海鈴忽然轉問,「你剛才是怎麼看出來那個房間是書房的?」
立希想了想,說:「好久以前在泰晤士報的副刊上看到一篇文章,名字就叫《演繹法》,從那裡面看的。」
「哦?你還能記得?」
「能記得一段。」她垂眸複述,「『若一個人能從極微小的跡象中,推出無關人的日常,便能以最簡單的方法識破最複雜的布局。』」
「嘖。」海鈴笑了,「你居然會記住那種副刊上的文章。」
「你不也記得人家講的案子?」
「我是好玩,你是認真。」
兩人對視片刻,不約而同地輕笑了一下。霧氣輕輕拂過臉頰,像是某種默契正悄然凝結。
走到街口,兩人停下。再往前就是分開的路。
「那晚安。」立希輕聲說。
「晚安。」海鈴點點頭,邁步向前。
「海鈴——」
她停下,回頭:「嗯?」
立希張了張嘴,又將話咽下,只道:「……沒事。」
海鈴看她一眼,沒追問,只眨了下眼:「回家路上小心,偵探小姐。」
她笑著揮了揮手,轉身離去。身影漸隱在霧色街燈下,像謎團的一部分,模糊又誘人。
立希望著她的背影站了一會兒,才輕輕吐出一口氣,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4)
次日下午,宅邸前的街道上多了幾道身影。
海鈴踮腳遠遠望了一眼,不禁咂嘴:「今天警察比昨晚多了一倍不止。看來昨晚有人腳步聲太響,被人察覺了。」
「你不是說是貓踩出來的嗎?」立希淡淡地反駁。
「那也得是跟豬一樣重的貓。」
兩人並肩站在人行道對面,一邊觀察著那幢獨棟宅邸的動靜,一邊裝作漫無目的地閒聊著。
與昨晚不同,如今宅邸前多了一輛黑漆馬車,幾名警察正守在門前,還有一位穿便衣的中年人抱著檔案本來回踱步,神情嚴肅。
「看來今天是沒法進去了。」
「你想得還挺樂觀。」海鈴嘆了口氣,「我看再想偷偷潛進去,怕是要等到這事涼下去了。」
她懶洋洋地靠在一根路燈杆上,忽而說:
「話說,你最近有看到三角初華嗎?」
立希想了想:「……沒有。她好久沒來了吧。」
「嗯,」海鈴點頭,「可她以前每項科目都遙遙領先的,怎麼突然人間蒸發了。」
立希微微偏頭,語氣含著試探:「我聽人說她在豐川家當什麼……管事的?」
「哈?」海鈴挑眉,「跟我們一個年紀的姑娘,在豐川家裡當上管家?」
「說不定是她家有關係,被內部推薦了什麼的。」
「那也不簡單。」海鈴撇撇嘴,「不過她好像不太喜歡跟人往來,學校裡沒什麼朋友。上回我問她有沒有空幫忙打掃馬廄,她就盯著我看了五秒,然後說『另有安排』,我差點以為她是人偶。」
「她確實不像咱們這個年紀的人。」
話音未落,宅邸大門突然被從裡頭拉開。
一名穿灰藍色裙裝的女孩從門內大搖大擺走了出來,懷裡抱著一隻慵懶的灰貓,臉上沒有一絲緊張或驚訝,就那麼穩穩穿過人群,甚至還朝門口的警察點了點頭。
立希一眼便認了出來,輕聲說:「那是……要樂奈?」
「她不是我們學校一年級的野貓嗎?」海鈴也認出來了,「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女孩的白色短髮在陽光下幾乎發亮,一隻眼睛是淺藍,一隻是淡金,帶著異樣的冷靜感,卻又不顯得距離遙遠。她抱著貓,鞋跟踏在人行道上,輕盈卻堅定。警察沒人攔她,仿佛她是這棟宅子的主人。
「……你說她在幹什麼?探親?看新房?」海鈴狐疑地問。
「她要是說貓帶她進去的,我都不覺得奇怪。」立希的語氣很微妙,「畢竟她自己就像只貓。」
「同意——而且是只找不到主人但不打算找的貓。」
兩人視線齊齊落在要樂奈身上,看著她與警察擦身而過,抱著貓慢悠悠地走遠,好像剛逛完一家普通商鋪似的,連回頭都沒有。
立希眯起眼睛:「我們是不是……應該跟上去看看?」
海鈴不語,已經邁步。
兩人一前一後追了上去。
「野貓!」立希叫道。
「要小姐!」海鈴幾乎同時喊出。
前方的女孩腳步一頓,緩緩地回過頭來。
她懷裡還抱著那隻慵懶的貓,金白雜色的毛在她的衣袖邊沿垂落。聽見那熟悉的喊聲,她揚起臉,臉上浮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狸希。」她輕聲喚道。
立希無奈地嘆了口氣:「……你還是這麼叫我啊。」
「嗯,好聽,好記」樂奈點點頭。
「哪裡好聽了?」立希抱臂皺眉。
「發音,可愛。」樂奈認真地分析,然後低頭逗了逗懷裡的貓,「像貓一樣。」
海鈴忍著笑,搶先一步上前:「那個,我們想問你,你是怎麼進去那棟宅邸的?那裡現在可是命案現場。」
「進去找貓玩。」樂奈答得理所當然。
「你是說……這隻貓?」
「嗯。」她低頭看了一眼懷裡的毛球,「它昨天跑出來,今天又跑回去了。我進去找它,它自己從角落裡躥到我懷裡來了。」
「不是,那……警察怎麼沒攔你?」
「他們認識我。」
樂奈的語氣仿佛在說「太陽是圓的」那般自然。
「認識你?」
「因為我爸爸是這附近的警察署長。」
沉默。
立希轉頭看了海鈴一眼,海鈴也正看著她。
兩人不約而同地說不出話來。
樂奈歪頭看著她們,眼裡似乎閃過一點愉快的神情,然後又把頭埋進了貓的背毛裡。
赫爾本街上的這家甜品店裝修老舊,窗欞上有風吹不散的塵埃,牆角的掛鍾走得忽快忽慢,但人氣還不錯,因為這裡有倫敦難得一見的抹茶糖霜蛋糕。
綠得柔和,甜得溫順,入口即化,還有點東方風味的奇特口感。
要樂奈坐在角落,貓似的窩在座位上,手裡捧著蛋糕盤,小口小口地吃著,像是在享受祭品。
「……她現在心情很好。」立希低聲說。
「說明我們的戰術成功了。」海鈴湊近了些,手裡還拿著帳單。
「你連帳單都拿著,是打算找誰報銷?」
「你以為六個便士很便宜嗎?」
「那是我出的錢好嗎?」
要樂奈並沒有插嘴,她只是專心致志地吃甜品,眼神微亮,像只被順了毛的貓。
「那個,野貓,你既然能進那棟宅子……能不能……再帶我們兩個進去一次?」
海鈴輕輕咳了一聲,打斷她:「等等,我想先問個更重要的問題。」
她轉向樂奈:「要小姐,你父親有沒有跟提過,最近這個案子有什麼進展?」
樂奈咬著勺子,眨了下眼睛:「他最近被調走了,不在這邊。」
海鈴差點沒從椅子上滑下去,整個人僵了一瞬,像是要石化,嘴角也抽了抽。
「……調,調走了?」
「嗯,他寫信說那邊的雨比這裡少。」樂奈慢吞吞地說。
「太,太好了……」海鈴強裝鎮定,眨了幾下眼,又立刻問,「那,那你能不能帶我們兩個去警察署看看?」
「你瘋了嗎?」立希一把掐了她的胳膊,「去警署?!」
「放心啦。」海鈴壓低聲音,「我有辦法,相信我。」
要樂奈終於吃完了最後一口,把小勺往空盤裡輕輕一放。
「滿足了。」
她站起身,理了理裙角,貓一樣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她們一眼。
「我帶你們去。」
立希愣住:「……就這麼答應了?」
樂奈眨了眨異色的眼睛,微微一笑,輕飄飄地說了一句:
「有趣的女人。」
南赫爾本警察署的前門沒有銅匾,只有一塊風雨剝蝕的木牌斜斜地掛在門邊,一塊老式的煤氣燈吱呀作響,補充著灰濛天色下最後一點暖意。
門「哐」地一聲被推開。要樂奈一手抱著貓,大搖大擺走進去,步伐穩健,姿態鬆弛,像是在自家花園裡散步。
穿過前廳時,有個留了鬍子警員看見她還主動打了招呼:
「呀,要小姐,今天也來了嗎?」
她只是「嗯」了一聲,連正眼都沒瞧,點了點頭,繼續走。
緊隨其後的,是兩個身穿外套,毛背心,襯衫與窄領帶的少女。一個頭戴貝雷帽黑髮清冷,一臉戒備;一個戴著獵鹿帽短髮機警,眼裡冒光。
雖然年紀看起來不過十六七的樣子,但衣著舉止之間顯出某種「並非閒人」的氣場,又因為跟在「要小姐」身後,倒是沒人起疑。
「……我們真的就這麼走進來了?」
立希低聲問,聲音像是壓進喉嚨的氣流。
「冷靜點,貓貓帶路,神明也攔不住。」
海鈴倒是一臉鎮定,仿佛在逛自家書房。
她們沿著長廊一路前行。腳步聲在石板地面上迴蕩,警署內部多為老式木質隔間,氣味混雜著墨水,灰塵與潮氣。牆上貼著各類通緝令與紙質公告,走廊盡頭傳來誰在打字機上敲得飛快。
途中有人認出樂奈,打了個招呼:「要小姐,您今天需要點什麼?」
「找貓醫生。」
樂奈隨口說了句,繼續往前。
沒人深究。
立希用肩膀輕輕頂了海鈴一下,壓著嗓子:「『貓醫生』是什麼?」
「我可不懂貓語。」海鈴小聲回,嘴角忍不住翹了下。
終於,她們在一扇門前停下。門上掛著一塊小銅牌:「文檔處 · 非機密檔案」字跡已經半舊。
樂奈抬手敲了敲,隨後推門而入。屋裡坐著一位頭髮花白的中年男子,穿著老式馬甲,眼鏡架得很低,整個人像是半躺在辦公椅裡睡午覺。看見樂奈,他立刻坐直了,臉上浮現笑容。
「呀,要小姐,今天怎麼親自來了?」
「貓的朋友。」樂奈指了指立希和海鈴,然後輕巧地一轉身,「我去逛。」
說完,她便如同完成任務的貓,輕飄飄地出去了。
屋裡安靜了一瞬。
海鈴率先走上前,壓低嗓音,報出了自家的門牌號:
「貝克街,二百二十一號。」
那位檔案員原本還在摸眼鏡,一聽到這個地址,立刻神情一變,略帶尊重地眯起了眼:
「……原來如此。請問是哪個案子?」
「一之瀨先生的。」海鈴語氣從容。
對方點點頭:「好的,請稍等,我查一查相關卷宗。」
他便站起身,朝屋後那堵高至天花板的資料櫃走去。木製抽屜「咯啦」一聲拉開,一股紙張與時間的氣味撲面而出。
海鈴站得筆直,一臉認真。
而立希則還在小聲嘀咕:「就這樣?就這麼簡單?」
停屍房在警署後院一角,石磚圍牆包著,外觀像極了某種棄置的倉庫,只有門上的紅漆十字提醒來者此處不屬生者。
立希站在門口,已經開始微微發抖,不是冷,是純粹的恐懼。
「……我能不能不進去?」
她聲音細若蚊蚋,語尾甚至帶了點哭腔。
海鈴回頭看了她一眼。
「那我一個人進去好了。」
她說得輕描淡寫,像是要獨自去隔壁的報館借份晚報,隨即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白布口罩,乾脆利落地戴上,動作之間毫無猶豫。
立希看著她那張因為口罩而顯得格外冷靜的臉,咬了咬牙,只好也跟著戴上了口罩。
門「吱呀」一聲打開。
停屍房裡燈光昏黃,石牆泛著灰白的潮氣,空氣裡瀰漫著消毒水和金屬的味道。屍體被整齊地存放在滑軌冷藏櫃中,牆上記錄著標號與歸檔標籤。
腳步聲落在地磚上,像敲在人的骨頭裡。
「編號3121。」海鈴低聲說。
她俯身在櫃格前看了眼銘牌:「就是這一個。」
「我……我在門口等你。」立希發出最後掙扎。
「你已經進來了。」海鈴指了指她腳下。
立希欲哭無淚。
拉開櫃格的一刻,金屬軌道發出沉重的摩擦聲,寒氣撲面而出。
屍體被白布蓋著,露出的部分還能看出生前的輪廓。
因為連日天氣嚴寒,保存狀況意外地良好,臉部也未出現明顯腐爛,只有嘴部縫合處呈現出一絲可怖的紫紅。
「看,」海鈴壓低聲音,「針腳是連續縫線,沒有反覆抽拉的痕跡,說明下針的人是一次成型。」
她拉過一份記錄,與屍體對照:「警方報告說縫線和傷口幾乎沒有滲血,說明是死前行為——但其實更可能是臨死前,也就是——」
「——人還活著的時候被縫上了嘴。」
立希聽懂了,打了個寒顫。她幾乎是倒退著離開那個櫃格,像是怕屍體會突然動起來似的。
幾分鐘後,她們站在不遠處的空檔房間中,已經離開了停屍房,但立希還在發抖,整個人幾乎要蜷進椅子裡。
「嗚嗚嗚……我,我以後再也不要跟你一起胡鬧了……」
她終於開口,聲音帶著鼻音。
「你沒胡鬧,是我胡鬧。」海鈴坐在她旁邊,一邊從口袋裡拿出糖,一邊安撫地放她手裡,「給你這個。」
立希哼了一聲,縮著肩膀,根本不想動。
海鈴只好自己接著說下去,語氣比剛才輕柔了些:
「不過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如果只是為了封住一個人的嘴,可以用布,用膠,甚至可以打碎他的牙……但是用針線,而且是在他還有意識的時候,一針一線縫上去……」
她頓了頓,目光直視前方,仿佛把屍體的影像還留在眼前。
「——到底是什麼樣的動機,才會讓一個人去做這種事?」
立希終於轉頭看她,嘴唇微微顫抖。
「你想說什麼?」
海鈴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把糖又往她手裡推了推:
「這會兒勞倫斯先生應該找到那些東西了,我們去看看吧。」
(5)
天光明亮,長崎家的書房裡光影斜斜地打在木地板上。牆邊立著一座雕花書櫃,靠窗處是素世常用的閱讀沙發,腳邊放著半開的書籍與一隻精巧的瓷杯。
「大小姐,那兩位……呃,兩位小姐又來了。」
女僕的話讓素世驀地合上了書,先是一怔,隨即起身,裙擺劃出一道柔緩的弧線。
「快請進來。」她說,語氣溫和,卻略帶一絲慌亂。
立希和海鈴很快被引進了書房。立希還是一如既往地拘謹得體,帽子在手裡揪著,有些侷促地朝素世一鞠躬:
「不好意思,素世,給你添麻煩了,我們只是稍微有些問題想請教。」
「當然沒關係。」素世微笑著讓她們坐下。
然而下一秒,海鈴就開口了:「關於您的母親,您知道她和一之瀨先生之間有過什麼樣的往來嗎?」
立希一愣,幾乎下意識地轉頭看她。她的眼睛睜大了一些,輕輕拉了拉海鈴的袖子。
「那是人家的私事。」
她低聲提醒,帶著些懇求。
但海鈴沒有回頭,眼神沉靜地看著素世,像是完全忘了場合與禮數,整個人被一種急切的線索感牽著往前走。
素世臉上的笑容頓了頓,眼神微不可察地一閃,似乎在權衡。
「關於母親的事情……其實我知道的也不多。」她輕輕一笑,顯得有些歉意,「她不太對我講年輕時候的事,只是有一次,在飯後,她自己提過說她年輕時曾在義大利做過生意。」
「什麼樣的生意?」海鈴問得極快。
「具體的是什麼也不太清楚。」素世想了想,「好像是和手工坊合作什麼什麼……但我沒怎麼聽清,也沒太放在心上。」
她的手無意識地交疊在一起,顯得有些緊張。
「您母親和一之瀨先生是在那段時間認識的嗎?」海鈴繼續問。
立希的手還輕輕拉著她的袖子,這次乾脆整個人微微傾過去,帶著近乎懇求的眼神,但海鈴依舊沒看她。
「這個……我真的不知道。」素世聲音小了些,「如果他們之間有什麼聯繫,母親從未對我提起過。」
她似乎終於受不了氣氛的微妙,站起身來,試圖轉移話題:
「要不要喝點茶?我吩咐女僕去準備……」
就在她走向門口時,海鈴忽然看向牆上的一幅畫。
「那是您母親的畫嗎?」
她指的是一幅肖像畫,畫中是一位氣質優雅的夫人,衣飾考究,頭髮盤得極高,表情溫婉,卻又隱隱帶著一絲凌厲的弧線,背景是紅絲絨帷幕與一隻人偶。
「是的。」素世停住腳步,回頭看那幅畫,「是母親請畫家專門創作的,那時候我還沒出生呢。」
「畫得很好。」海鈴低聲說,「特別是……她眼神的方向。」
立希這才跟著看去,發現那位夫人的目光不是看向畫外,而是落在身邊那隻娃娃的臉上。那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構圖角度,不對觀眾施加任何注視,反而全神貫注地看著「另一個她」。
「那幅畫的畫家是誰?」海鈴問。
素世想了想:「是從維也納請來的,據說只為貴族畫肖像。母親說,那是為了紀念她在歐洲那段時光。」
「原來如此。」海鈴低頭在筆記本上寫了幾筆。
立希坐在她旁邊,神情仍然緊張,但看到素世並未惱怒,終於悄悄鬆了口氣。
茶香自門外傳來,女僕已經端來了託盤,杯盞聲輕輕響起,像是要把這一段略顯尷尬的對話平復過去。
椎名家是一棟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的兩層磚樓,位於諾丁山附近較為安靜的住宅區。牆體因年久有些斑駁,但門前的鐵欄杆還算整潔,花園雖然沒有人打理卻也被刻意留出了秩序感。
屋裡沒有僕人,顯然是靠家人自己維持運轉。不過家具和擺設仍舊保留著曾經富裕時的痕跡,老式壁爐,花紋厚重的地毯,還有沿牆延展的書櫃。
「你,你說要借衣服?」立希站在臥室門口,表情像是剛剛吞了一整顆糖漬檸檬,酸到不行,「你,你來真的啊?」
「不是要穿得下,是要穿得像。」
海鈴不急不緩地回了一句,已經自顧自走到衣櫃前。她的眼神飛快地在一排掛得整整齊齊的裙子中掃視,忽然輕輕「噗哧」了一聲。
「……比我想的還少女。這些都是你的嗎?」
「喂!」立希臉騰地紅了,衝過去想關衣櫃門,「別看了!那是我以前的舊衣服,還有我媽和我姐的……不是我故意挑這種的!」
「我說不上來為什麼,但好像很適合你。」
海鈴露出一點壞笑,舉起一條帶蕾絲邊的米白色小禮裙,像是刻意挑釁。
「那是舞會用的啦!」立希一把搶過來,「你才穿不進去!而且冬天穿這個要冷死的!」
「嗯,也許。」海鈴撇撇嘴,「所以才說,要去找你姐姐借。」
立希在她開門那一瞬間試圖阻止:「你別去隨便煩我姐啊……」
但海鈴已經轉身走出門外,頭也不回:「放心,我會說得很有禮貌的。」
不到五分鐘,她就帶著一條深藍色長裙回來,線條簡潔利落,顯然是出自好裁縫之手,帶著些許意式的精緻感。
「那你現在要換嗎?」立希小聲地問。
「明天再穿,我們直接在大英博物館門口見。」海鈴理所當然地說。
「啊?」
「十點鐘,別遲到。」
說完,她把長裙疊好裝進包裡,走到門口又回頭朝立希笑了一下,那笑容太過燦爛,還帶著點挑釁似的輕浮。
「穿得好看點,狸希。」
門關上的那一刻,房間裡一片安靜。
然後下一秒,立希直接撲倒在床上,把臉埋進枕頭裡瘋狂打滾。
「她這是什麼意思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聲音悶在棉布裡,尾音都帶著點破音,手臂揮得亂七八糟,把床上的抱枕踢到地上,又抓回來死死抱著,一邊咕噥一邊翻滾。
「還讓人穿裙子,還約大英博物館門口……這,這不就是約會嗎?她到底想幹嘛啊——」
她哀嚎著,又打了自己兩下腦袋,試圖壓下心跳。
但臉頰的溫度早已掩飾不了。
儘管約定是十點,立希卻在九點不到便已經出現在大英博物館前的階梯上。她戴著一頂淺灰色的毛線貝雷帽,脖子上繞著柔軟的奶油白圍脖,搭配著一身墨綠色的冬季長裙,看起來端莊而典雅,身邊還拎著一個小小的布包,裡面裝著筆記本和手帕。
她從進門前起就躊躇不安,一會兒看表,一會兒又抬頭張望街道,整整站了五十分鐘,連警衛都多看了她兩眼。
九點五十八分。
身後有人輕輕拍了她一下。
「哇哦,今天打扮得好可愛。」
立希嚇了一跳,回頭的瞬間臉就紅了半邊。
是海鈴。她穿著那件從立希姐姐那裡借來的深藍長裙,外面只搭了一件短呢大衣,似乎不夠抵禦這凜冽的倫敦冬風。她的頭髮稍微有些凌亂,臉和耳朵凍得通紅,雙手縮在袖子裡,不停哈氣。
「你,你怎麼現在才到啊!」立希又羞又氣,「都快遲到了……」
但話還沒說完,她已經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捧住了海鈴的臉。
「你,你臉都冰的……手也是……你到底有沒有戴手套啊?」
海鈴只是輕輕眨了眨眼,嘴角翹起:「沒想到你還會擔心我。」
「我,我才沒有!」立希氣惱地反駁,但還是拽過她的手往圍脖裡塞了塞,「給你暖一下。」
「好香。」海鈴小聲嘀咕了一句,惹得立希一秒炸毛。
「閉嘴啦!快進去!」
兩人進了博物館之後沒有理會大廳內絡繹不絕的遊客,也沒有花錢僱導遊——這讓立希略有些不滿。
「你就不能稍微體驗一下來博物館的樂趣嗎?」
「我現在體驗的是另一個層面的樂趣。」海鈴頭也不回,「快來。」
她們徑直走向展覽「歐洲傳統人偶藝術」的區域。一路上立希還在小聲嘟囔什麼「果然不是約會」,可當眼前豁然開朗,那一座座木質與陶瓷的仿生藝術作品映入眼帘時,她一下子也安靜了下來。
「這些……原來人偶能做得這麼多種形態啊。」
展廳裡陳列著從法蘭西宮廷劇人偶,德式聖誕小木偶,到維也納貴族定製的機械少女偶。每一個都細緻入微,表情生動,服飾華美,仿佛隨時可能開口說話。
「你看這個,還有活動的眼睛……這也太像活人了吧。」
海鈴卻停在其中一座展櫃前,一動不動。
那是一個身著金褐色裙裝的成年女性人偶,靜靜站在展示臺上,眉眼柔和,皮膚瓷白,頭髮捲成十八世紀的時尚款式,神態端莊。整體精緻得驚人,像一幅被雕刻在琥珀中的肖像。
「你能看出來她是誰嗎?」海鈴忽然問。
「誒?」立希湊近,「誰啊……嗯,有點眼熟……可我沒見過這個人偶啊。」
海鈴手指輕輕一點展板的介紹文字:
Autore: Ichinose G.
「義大利人偶師……欸,這個名字……」
「把它轉寫成英文念念看。」海鈴的聲音柔了些。
立希愣了一下,眼睛慢慢睜大。
「一之瀨……?」
她倒抽了一口氣:「這,這不就是——!」
「嗯。」海鈴點頭,目光不移地看著人偶,「素世家牆上掛的那幅畫,就是她。」
展板上的時間是1874年。那一年,這尊人偶被展示於米蘭工業藝術博覽會,並一舉奪得銅獎。而作者一之瀨·G,在此後便銷聲匿跡。
立希輕聲開口:「所以,你是說……」
海鈴轉頭看她,眼神像極了那尊人偶冰冷而真實的雙眼。
「那麼唯一的問題在於,為什麼目標是長崎素世,而不是她母親呢?」
(6)
倫敦的冬季午後,街道上潮溼而灰白,像一幅水漬暈染的石墨畫。
貝克街拐角的咖啡館裡,舊木地板發出微微的吱嘎聲。海鈴坐在窗邊,嘴裡叼著一根磨得發亮的舊木菸斗,整個人像凍住了一樣,一動不動。
她沒有在抽菸,只是盯著眼前那隻喝了一半的咖啡杯,目光仿佛能穿透它看到更遠的東西。
立希坐在她對面,已經點了第二杯紅茶,看了她三次,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
「你又不抽菸,叼那玩意幹嘛?」
海鈴沒有應聲,嘴角咬著菸斗,眼神卻緊鎖在虛空中——那是她思考的姿勢。
立希見狀,只得翻了個白眼,又喝了一口茶。
海鈴腦中的碎片正在飛速轉動:
獨居的一之瀨先生……一直過著隱世生活。
曾經的人偶藝術家……但風格太舊,不再受歡迎。
試圖轉型為木匠……說明經濟狀況有問題。
那個女性人偶……樣貌與長崎女士肖像畫裡那個一模一樣。
死前縫上的嘴……縫合,木偶,沉默,封閉。
和長崎女士『關係不好』……卻留下她女兒的名字?
曾經跟小時候的素世有所接觸……三次會面,卻戛然而止。
「不對勁……他明明不該那麼做……如果他想報復長崎夫人,大可以用別的方式……但他沒有這麼做……為什麼?」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敲著桌面,木菸斗被她咬得更緊,目光沉入杯底。
「也不是示愛,那隻縫上嘴的人偶擺出來根本不會被當成是求愛,更像是一種警告,或者是……提示?」
「《女王》這期在介紹德文郡公爵夫人的舞會禮服,是查爾斯沃斯的新作,」 立希又翻了一頁報紙,漫不經心地說著,「唉,要是我們家沒破產就好了。」
「……什麼?」
海鈴猛地抬頭。
「沃斯的新作啊,你沒看嗎?」
「不對!是後面那句!」
「我說我們家破產了怎麼了?」立希有些不悅,「你那是什麼表情?」
「不是不是,不是這個意思!」海鈴猛地抓住她的手,眼裡閃著光,「就是這個! 『破產』!你剛才說的那個詞太重要了!你簡直是天才!」
「哈——?」立希一臉莫名,「你是因為我家破產感到高興嗎?」
「不是,是因為我終於明白了!」海鈴整個人激動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一之瀨先生為什麼要死,他為什麼要縫上自己的嘴,他為什麼要做那個人偶……我全部都想通了!」
「你——」立希正想再懟她幾句,看到海鈴眼裡那股前所未有的熾熱光芒,突然噤了聲。
「跟我走。」海鈴拉起她,「我要把這套理論驗證一下——我們可能搞清楚了一之瀨死前想傳達的全部信息。」
「去哪?」
「去銀行,」海鈴甩了甩菸斗,終於把它從嘴裡拿下來放進外套,「信託帳戶,木匠工坊,破產記錄……還有,一段被埋藏了十多年的親情。」
「拒絕訪問?」
銀行前臺小姐用一種標準而職業的微笑看著眼前的兩位少女,「抱歉,遺產信託的文件內容屬私人範疇,除非您能提供相關證明,或者由法律代理人陪同,否則我們無法讓您查閱。」
「可我們是……」
「非常抱歉。」對方已經收回視線。
海鈴沉默了一下,點點頭,轉身離開。
「你居然不吵?」立希小聲問。
「吵沒用。」海鈴臉色平靜,「銀行是全倫敦最能裝聾作啞的地方之一。」
她拉著立希衝出銀行門口,寒風撲面,海鈴眼神一亮:
「得找個人。」
「誰?」
「媒體人。最好是和長崎夫人打過交道的。」
「你還真準備吵起來了是吧。」
「不,是讓她們去吵。」海鈴揚起下巴,「我不擅長做這個,但我知道誰合適。」
半小時後,艦隊街兩個路口外的一棟灰白色石砌公寓,四樓。
門打開,祐天寺若麥用厚重眼袋迎接了她們。
「不用太在意我這樣,你連續工作二十個小時也是如此。」她沙啞地打了個哈欠,露出指節泛白的手指,「進來吧,別敲太大聲,我的神經線還在痛。」
屋子裡堆滿了打翻的報紙和手稿。窗簾半拉著,陽光漏進來打在一隻冷掉的咖啡杯上。
立希悄悄環顧,試圖找個地方落腳,卻發現所有椅子都已被文稿覆蓋。
「坐吧。」若麥一指書堆,「它們不介意。」
「我就不多廢話了,祐天寺小姐,我想你應該會喜歡這個故事的。」
海鈴端坐在那堆舊報紙和發黃筆記堆中間,眼神專注,語調平靜地開始了講述:
「有這麼一位先生,他是個人偶愛好者,從小就喜歡觀察那些有著玻璃眼睛和蠟質皮膚的小東西。他長大後遊歷各地,拜訪手藝人,學過許多種人偶的製作法:從德意志的機械裝置,到巴黎的瓷偶上色,再到東洋絹線的精細縫合。他將一生奉獻給了這些不會說話的東西。」
「他曾經有個深愛的人,但因為種種原因,他們沒能走到最後。他和她曾有一段美好的感情,好到讓他們都沒有正式結婚,對方就為他懷上了孩子。然而由於對方是名門望族,這段感情被粗暴地打斷了。」
「於是,他開始做一個人偶。那是個女人的模型,穿著白裙,有雙像鏡子一樣的眼睛。他不讓任何人看到,也從不在白天動工。他一邊雕刻,一邊打磨,仿佛試圖讓那雙玻璃眼睛能代他說話,說出那些年他從未能開口的話。」
「後來,他來到了倫敦。他想找回那段曾經的感情,可惜太遲了。她已經是上流社交場中人,是人群簇擁下的夫人,是旁人眼中的成功女性。」
「而且,他不是生活在童話裡,而是生活在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不需要人偶。科技的進步讓一切都可以批量生產,他的手藝顯得多餘,落伍,怪異。連他最好的朋友都開始疏遠他,說他是『活在過去的男人』。」
「他心灰意冷地參加了一場宴會,卻在那裡見到了一個小女孩。那孩子不過七八歲,眉眼竟然和他年輕時如出一轍。男人怔住了,算了算年歲,正好是他們分開之後不久。」
「他知道那是誰。他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悄悄找到了她的母親。他沒有責怪,沒有糾纏,只是請求,甚至是懇求,哪怕只是短暫地,偷偷地,讓他能陪那個女孩說說話。對方猶豫再三,終於點頭。」
「於是,在某些安靜的日子裡,那女孩去見了一個『叔叔』。他們做手工,看人偶,講不屬於她的世界的故事。她並不知道那是她父親。男人也沒敢告訴她。他怕得太多,他怕毀了她,怕把她拉進自己的失敗,愧疚與過去。」
「但這樣短暫的相聚也無法長久。那個女人忽然變了卦,說不能再讓女兒來了。她害怕了,怕真相洩露,怕這個男人會衝動地揭開一切。」
「男人的世界由此再次崩塌。他的人偶手藝早已落伍,試圖轉行為木匠也失敗了。他曾經的榮耀成了笑柄,他的未來沒了,而他唯一的女兒也漸漸被隔絕在生命之外。」
「他知道,自己已經不能以一個『人』的身份存在了。但他還剩下一點東西,他最後的技藝,一具完整的人偶,一筆微薄但妥善的遺產,以及一次安排好的謝幕。」
「所以,他決定自殺。」
「可這不是逃避。這是他的唯一一次登臺。他要用死亡來讓那個女孩注意到。不是讓她悲傷,而是讓她疑惑;不是讓她受傷,而是讓她覺醒。」
「他縫上了自己的嘴,因為他不願再多說一句謊話。他用毒藥讓死亡看起來像謀殺,因為只有那樣,真相才可能被誰認真地尋找。他把遺產藏在信託裡,指定的受益人是那個女孩,卻故意沒有寫下『父親』這個身份。」
「他知道,那個女人永遠不會允許他留名。他也不希望女兒背負『私生』的名聲。他只是想在沉默中留下一個機會,讓她哪怕只是有一天,能知道有人曾經那麼悄無聲息地愛過她。」
「這,就是他的啞劇。他用一生雕刻了布景,擺好人偶,最後用死來完成臺詞。」
「但他不是什麼烈士,也不是藝術家。他選擇一種既能逃離,又能留下意義的方式。他把那個人偶留在了公寓裡,還故意製造出一場看似他殺的布局。他甚至在死前親手縫上了自己的嘴——不讓秘密被帶走,也不讓謊言被拆穿。」
海鈴停頓了一下,輕輕地說:
「這是一場啞劇。他是演員,也是布景師。他把話藏在針線之間,把愛藏進遺產,把罪藏進死法裡。」
她望向若麥,眼神毫不躲閃:
「現在,那場戲還沒結束。可觀眾都跑了。你願意幫我們——讓這齣戲,被人看到結局嗎?」
話音落下,室內一時沉寂。
祐天寺若麥看著海鈴,眼中第一次出現清明的光:
「你這故事不錯,結構完整,情緒到位,反諷乾淨利落,記者看到都得流淚。」
「但問題是——」她忽然一頓,臉色變得奇怪,「我不認識你們。」
空氣忽然靜了一下。
「等等。」她坐直了身子,語氣變得警惕,「你們是誰?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你們……是長崎夫人那邊的?還是泰晤士報的新人?」
立希尷尬地舉起手:「呃,我們是學生……赫南舍爾的。」
「學生?」若麥眯起眼睛,警覺地盯著海鈴和立希:「你們……兩個學生?在調查這個案子?」
海鈴平靜地點頭:「是的,我們知道你採訪過長崎夫人,也知道你有媒體關係。現在我們需要一份能讓銀行『改變主意』的理由。」
祐天寺若麥嘆了口氣,伸手揉著太陽穴。
「這年頭,連學生都會這麼複雜的推理了?」
她望向窗外霧靄中的泰晤士報大樓,沉默良久,忽然站起身來。
「我幫你們約個人。」
(7)
客廳的門緩緩打開。
椎名立希摘下帽子,海鈴也放下菸斗,兩人一前一後走出長崎家的宅邸,誰都沒有回頭。
冬日倫敦的風,冷得像不屬於這個故事的旁白。
屋裡,長崎素世坐在沙發邊,手裡捏著那封信託通知單。信紙已經被折皺得發白,她盯著那一行「受益人:Miss Soyo Nagasaki」的字眼看了許久。
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但最終只落下了一點點。她用手背輕輕抹掉,低聲咕噥了一句:
「……真是個膽小鬼。」
玄關響起鑰匙旋動的聲音,門被推開,風雪也跟著湧入一瞬。
「大小姐在家嗎?」
長崎夫人摘下手套,一邊問,一邊將狐毛披肩交給女僕。
「在房間裡,」女僕有些遲疑地回答,「剛剛有兩位客人來過,已經離開了。」
長崎夫人微微蹙眉。她踩著柔軟地毯上樓,走向走廊盡頭素世的房間。
門沒關緊,留了一道縫。她輕輕推開,門發出極輕的一聲響。
長崎素世坐在書桌旁,雙手交疊在膝上,一動不動,像個沉入深水的雕像。
她抬起眼,看向門口。
沒有驚訝,只有一種像是等待了很久的平靜。
「您回來了。」她的聲音淡淡的。
長崎夫人走進房間,目光立刻落在桌上的那張紙上。
那是一封信託通知單。
她頓了一下,走上前來,卻沒有立刻拿起那紙張。
「這是什麼?」她試圖保持平穩的語氣。
素世沒說話,只是伸出手指,將那張紙推向她,一點點地。
像是在還給她什麼,也像是在剝開一層早就發黴的過去。
長崎夫人看著紙上的文字,臉色終於變了。
「……你怎麼會拿到這個的?」
素世看著她,神情依舊平靜:「所以她們說的都是真的?」
長崎夫人沉默片刻,終於抬起頭,眼裡有些無力的倦意:「你會怪我嗎?」
素世的手指緊緊攥住了裙邊的蕾絲一角,指節泛白。她沒有回答,而是反問:
「您有沒有後悔過?當年不再讓我們見面。為了家族的體面,為了您自己,也為了我。」
空氣驟然凝滯。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硬生生繃成了一根細線。
長崎夫人閉上眼睛,睫毛輕顫。
「有。」她低聲說,「當然後悔。可我也沒有別的辦法。」
「那個男人,他的名字一旦和你扯上關係,你以後在這個圈子根本活不下去。你會被報紙寫滿頭版,被同齡人排斥,婚約也會一份接一份地取消。我不能讓你背負這些。」
「所以您就決定,連他的存在也抹去嗎?」
「我以為這是對你最好的保護。」
素世抬起眼,眼中第一次帶上些許刺痛的情緒。
「可您有沒有想過,我想知道?」
長崎夫人看著她,嘴唇動了動,卻沒有回應。
良久,素世站起身來,走到她面前。她的動作很慢,像是在穿過某段很久遠的記憶。
她伸出雙手,輕輕抱住母親。
「謝謝你,媽媽。」
那一瞬間,長崎夫人僵住了。
她想起了十幾年前,自己第一次抱住襁褓中的嬰兒時的那種忐忑與喜悅。那時她以為,只要不讓真相暴露,就能一直保護這個孩子。
可現在她才明白,保護不是封鎖,不是剪斷另一半的血脈。
她顫抖著回抱住素世。
兩人靜靜站在房間中央,只有鐘擺在牆上滴答作響,仿佛在回憶什麼不願被說出的過去。
窗外的雪越下越密,風卻終於停了。
某種封存已久的東西,也在這一刻,悄然解凍。
夜幕低垂,倫敦街頭燈光昏黃。221B的起居室裡,爐火正旺,哈德森太太端著一盤剛出爐的司康餅走進來。
「今天你們倆可要吃得多一點,」她笑著說,「這可是為兩位偵探小姐準備的勝利之宴!」
「勝利之宴?」立希仰在沙發靠背上,得意地轉著茶匙,「那說明我們也可以享受大偵探的待遇了?」
「那是當然。」哈德森太太微笑著一揚眉,「我真想把你們兩個抱起來每人親一口。」
「您的司康餅已經比任何讚賞都要甜美了!」海鈴咬下一口司康餅,含糊不清地說,「比起某人的臉色好看多了。」
立希眯眼看她:「喂,那個書房是我先發現的。」
「是你發現的沒錯,但從書房裡提取出線索的人都是我。」
「哦?那怎麼沒見你一個人從頭到尾把這件事包辦了?」
哈德森太太一邊倒茶一邊咯咯笑:「行啦行啦,你們倆別再像兩隻嘰嘰喳喳的小貓了,來看看這個。」
她從圍裙口袋裡抽出一份最新的《倫敦觀察家》。封底是副黑白速寫插圖:雪夜中兩位穿鬥篷的少女背影站在舊屋門前,遠處亮起燈火。
標題寫著——「悲劇中的勇氣:兩位少女偵探與『人偶信託案』」
文章的署名是Nyamu Yutenji,那個從不使用筆名的豪爽的女人。
「若麥小姐寫得真快。」海鈴接過雜誌,「她那天還說『自己要沉澱沉澱』,結果比我們動作還快。」
「她可能早就在腦子裡寫完了。」立希看著那段描述輕聲念出來,「『……她們以極其細膩的感知力,觸碰了一段塵封已久的親情真相——在冷漠與利害之間,兩位少女用行動證明,溫柔並不軟弱,正義也可以是沉靜的。』」
「哈哈。」海鈴把茶杯一頓,「我們聽起來好厲害。」
「因為我們確實很厲害。」立希露出一個小驕傲的笑。
哈德森太太舉起茶杯:「致兩位勇敢,聰明又愛拌嘴的年輕女士——」
三人相視一笑,茶杯輕輕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一聲。
爐火燒得正旺,木屋外是覆蓋皚皚白雪的山嶺,遠處傳來獵犬隱隱的吠聲。屋內溫暖明亮,一張報紙被攤開在一位高大的男子膝上。
他穿著格呢外套,頭戴獵鹿帽,嘴角叼著菸斗,正凝視著報紙內頁的一篇報導。文章沒有署名真實姓名,只提及「倫敦的兩位年輕女士」,以縝密的推理和令人驚異的共情力,解決了一樁遺產謎案。
他略微抬了抬眉,嘴角泛出一抹罕見的笑意。
「怎麼?」對面沙發上傳來聲音,年紀略長的男人正端著茶杯,他夾著單片鏡,留著整齊的鬍鬚,「又是什麼奇聞異案?還是倫敦的新式幽靈?」
「不是幽靈。」他回答,仍注視著報紙,「是一對新手偵探的作品。」
醫生放下茶杯:「值得稱道?」
那位高大的男人這才緩緩收起報紙,眼中透出那種只有多年破案者才會有的,極為克制的讚賞。
「若她們能堅持下去,或許有朝一日……」他頓了頓,輕聲道,「她們會比我們走得更遠。」
窗外,風雪將山路遮蔽。
壁爐跳動的火光照亮男人沉思的眼睛,他指間那張《倫敦觀察家》,正折在那一頁上:《悲劇中的勇氣:兩位少女偵探與『人偶信託案』》。
火光倒映在他獵鹿帽的帽簷上,像極了舊日貝克街的一角。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