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V. 7
GP 33

【同人小說】【初祥睦】分岔的十字街口

樓主 Uikalove agogomix
GP3 BP-

作者標示-非商業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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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完了主幹劇情,接下來的內容就是各個分支路線和不同的結局了。


睦先一步吃到了小祥,有先手優勢。
初華被我虐得好慘,我自己寫完看一遍都覺得心痛,太可憐了。好在她終於觸底反彈了。
後面的內容就請各位拭目以待吧。

前置劇情:【初祥睦】白薔薇與星夜


(7)

七月的陽光落在鎮子東口的石板路上,薄荷葉在風中搖晃著清涼的光點,空氣中漂浮著烘焙房傳來的糖香與曬乾魚皮的鹹腥。
三角初華拎著空籃子,沿著小路慢慢走著,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水窪邊緣,不願發出多餘的聲響。她穿著墨藍外裙搭配淺灰束腰馬甲,銀扣潔亮,袖口與領邊皆有細緻刺繡,頭戴白緞髮帶,整潔而不張揚。陽光落在她淺金的發上,使她看上去既不屬於這條街,也不屬於那些低頭搬貨的學徒。
這是她主動要求出來採購蔬果的。按理說,這種跑腿雜務是廚房的下人們的輪值安排,而她平日更偏向被分配在宅邸內做精細活,如縫補,燙衣,整理房間。但今天,她實在無法再直視祥子的眼睛,也不敢再面對睦的沉默。
那一推改變了一切。
睦從樓梯上摔下去的瞬間,她嚇得魂飛魄散。
那不是她的本意,她只是太過激動,太過害怕,害怕她們要帶走祥子,害怕睦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害怕自己會被說穿,被趕出,被抹除。
睦沒有告發她,然而這卻是最沉重的赦免。
走入鎮中心那片小廣場時,陽光正好落在鵝卵石地面,空中飄蕩著花店前殘留的薰香。她止步於一家蔬果鋪前,老闆娘認得她,笑著迎上來:
「啊,是豐川家的小姐?上次小黃瓜您還滿意吧?」
「……夫人說很好。」
初華低聲回禮,口吻穩妥,已習慣了將所有話語歸於「夫人」或「管家」,從不提自己。
「這兩日的蔬菜單我都預留著了,今早剛從赫特福德郡送到,新鮮得很。」老闆娘從櫃後取出一疊記帳紙,「我讓小兒子下午就送過去,您看要加點什麼?」
初華翻看了一眼,點點頭:
「加些法芹和白蘿蔔吧,小姐胃口這幾日不太好。」
老闆娘沒追問,只笑著點頭記帳:「好勒,這就給您備上。」
初華微微躬身,又準備轉身,卻在街角的洋服店櫥窗前,忽然聽見一道低低的呼喚。
「……初音?」
她一僵,緩緩轉頭。
那是一個穿著舊式棉布長裙的少女,約莫十六七歲,臉頰因陽光而微紅,頭髮乾淨卻有些凌亂,眼神帶著明顯的驚喜。她雙手提著一籃舊線團和針腳布料,像是剛從後巷裁縫房出來。
初華認出了她。
那是純田真奈,曾經與她一同在倫敦西區的童工工廠共度數年的女孩,那個在她咳血時偷偷幫她藏過藥片的孩子,那個在冬天願意把自己破舊鬥篷分她一半的人。
「……初音,真的是你……」
真奈笑著上前一步,臉上閃著小鎮姑娘才有的質樸。
「上帝啊,你,你還活著。」
她聲音不大,卻真誠得令人難以直視。
初華卻在那一刻,心口泛起一種莫名的寒意。
「……你認錯人了。」
她垂下眼睫,聲音極輕,像風掠過幹布。
「怎麼會錯?」真奈笑容更深了,「你小時候傷在手臂上的疤還在那呢……你,你現在在貴族家做事嗎?你過得好嗎?」
「……我還有事。」
她低頭行了一禮,提步欲走。
「初音,你不記得我了嗎?我們一起縫製服的那幾年……我一直以為——」
「別說了。」
初華終於抬起眼,聲音冷得近乎陌生:「別說了。」
真奈怔住了。
陽光正好落在兩人之間,像是隔開了兩個時代。一個是塵土裡掙扎的過往,一個是以假名與制服織就的偽裝。
「對不起……」真奈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我只是,真的很高興看到你還活著。」
初華咬了咬唇,什麼都沒說。
她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入街道另一側的馬車站。鞋跟敲在地面上,乾脆而疏離。
背後,真奈還站在原地,籃子裡晃出幾塊布角。她想喊,卻終究沒有開口。
初華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和陽光之間,只留下一道整潔而不屬於這裡的背影。
她走得匆忙,像在逃避某種審判。
像是在逃避那個曾經縮在同一張床板上取暖的夜晚。
她回頭看了眼天空,光線刺眼。
她知道那疤還在手臂上,從未消失,但現在,她希望它徹底烙在她的影子裡,而不是名字中。
她不是「初音」,她是「豐川家的女僕三角初華」。
她不許自己有過去。
特別是作為「三角初音」的過去。
陽光斜斜地照進豐川宅邸西側的溫室,落地窗上映出白薔薇的影子,在水晶玻璃與淺金窗簾之間晃動。
屋內空氣被紅茶與玫瑰果糖的香氣填滿,淡到近乎不真實。
三角初華低頭站在銀託盤旁,指尖還殘留著切檸檬時的微酸。她剛從鎮上回來,甚至來不及換下外出的衣服,就馬不停蹄地趕往廚房準備起祥子的下午茶。
她本以為只需擺好茶具,退下即可。
「初華,今天留下來一起坐會兒吧。」
祥子卻在她端上最後一道杏仁餅時,輕聲說道,語氣溫和,眼神坦率得讓人難以拒絕。
那一瞬間,她有片刻的錯愕。
她甚至想說「僕人不該與主人共席」,但那樣的拒絕,在祥子的邀請面前太生硬,也太像逃跑。
她在心中短暫地掙扎了一下,最終還是低頭行禮:
「……是。」
但下一秒,她才意識到,還有一個人也在場——
若葉睦端坐在玫瑰藤椅上,茶杯輕握,目光恰到好處地移到她臉上。
她沒有說話,神情平靜,甚至帶著笑意,可那雙眼睛卻如寒冰般無聲地籠罩下來。
初華忽然覺得,整間溫室的溫度似乎都降了幾度。
她坐在小邊凳上,距離茶桌稍遠,動作拘謹得像一隻濡溼的流浪狗。膝蓋併攏,手指交扣放在裙擺上,像一位隨時準備被問責的女傭,而非下午茶的賓客。
祥子坐在正中,似乎沒察覺什麼異樣。她今天看起來心情不錯,甚至還主動給初華遞了一塊小點心。
「試試這個,是你今天早上做的嗎?」她聲音帶著一點輕柔的關心,「味道很好。」
初華接過小瓷碟,指尖都在發涼。
她想回答「是的」,卻只發出一個「嗯」。
若葉睦放下茶杯的動作輕巧,瓷與銀託盤輕觸,發出清脆的一聲。她側頭微笑,語氣如常:
「你今天外出很早呢,辛苦了。」
那句「辛苦了」,並不特別。但初華知道,這句話背後藏著千鈞之重。
她幾乎可以看到睦眼中的「洞察」:你在逃避,你在心虛,你甚至敢逃出宅邸去見誰?又或者,你想掩蓋什麼?
她無法反駁。
「……天氣很好。」她低聲說,試圖把話題挪開,「市場的人都挺熱情的。」
「是啊,」睦慢條斯理地添上一句,「鎮上的人總是對豐川家的人特別客氣。」
這句「豐川家的人」說得極輕,卻重得像釘子。
初華心口一震,握勺的手指微微發顫。
「睦。」祥子出聲,像是不經意地轉移話題,「你上次說那篇關於修道院教育制度的文章,能再借我看看嗎?」
「當然。」睦的聲音頓時柔和了幾分,臉上重新掛上她特有的,既優雅又略帶疏離的微笑,「我已經做了摘錄,加了些批註,晚上送到你房間吧?」
祥子點點頭,眼裡閃過一絲感謝,顯然沒有意識到方才空氣的冷凝。
初華的眼神飄向桌面。
她注意到茶壺旁那隻斜放的勺子在陽光下微微晃動,仿佛時間被無限拉長。耳中只剩三人間偶爾的瓷器聲,頁紙翻動聲,以及睦話語中的每一次「無意提及」:
「宅邸最近真安靜,僕人們好像格外小心,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某些事的影響。」
「有些人,越靠近自家的主子,就越容易失去分寸。大概不是所有人都能清晰地認知自己的身份吧?」
「小祥,你總是那麼得溫柔善良,對所有人都那麼友好。」
句句都未明指,卻刀刀都有鋒芒。
初華像被困在玻璃盒子裡的蝴蝶,翅膀已被抽乾力氣,連逃跑的路也沒有。她沒法反駁,也不能反駁,哪怕一句話,都可能洩露更多弱點。她只能沉默,低頭,任茶水的熱氣模糊她的眼鏡邊沿。
而在茶會接近尾聲時,祥子忽然偏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和平日一樣溫和,卻多了一絲猶疑,仿佛在思考:
「你今天,怎麼這麼沉默?」
但她終究沒問出口。
初華悄悄鬆了口氣,像是從深水裡短暫浮出一秒,卻知道自己很快還要再次沉入。
夜晚的豐川宅邸靜得仿佛一座空殼。白日裡僕役走動的迴廊此刻只剩風吹簾動的輕響,仿佛每一步都必須踩在氣息上,才不驚動這幢沉睡中的舊宅。
三角初華沿著後樓梯走向西側書房——那裡白日並不開放,只有在夜晚,某些「秘密」才被允許顯形。
門微敞著,橡木門框邊放著一盞煤油燈,燈芯已調至最暗,仿佛連光線都知曉這是不能宣之於口的會面。
她敲了兩下。
「進來。」屋內傳來一聲不高,卻帶有不容置疑的低沉男聲。
她推門而入,門「咔噠」一聲合上。
書房裡沒有燭火,只有爐邊的餘光映照出那道沉靜端坐的身影,豐川定治。他穿著淺灰色睡袍,外罩鑲邊長衫,一隻手扶著拐杖,另一手握著一杯紅酒。火光在他面上投下深深的陰影,眼神靜得像一隻盯住獵物的夜鷹。
「你遲了五分鐘。」
他語氣平淡,不帶怒意,卻仿佛是一種對血統本能的審判。
「……對不起。」
初華低頭行禮。
她站在書架下的陰影裡,像一座擺件,動也不動。
「坐吧。」
他指了指一旁的小圓桌,那裡已備好一隻瓷盞,卻只有一隻。
她明白,那不是給她的。
她沒有坐下,只輕輕頷首,雙手交疊放在身前。
「最近祥子的身體怎麼樣?」他語速不快,每一個字都像經過計算,帶著某種剖析般的冷靜,「我聽說她幾日來都沒出過門。」
「……祥子小姐胃口有些不好,天氣太熱,容易頭暈。我早上吩咐廚房加了些玫瑰露和杏仁飲。」
「嗯。」他點頭,像是在聽一件與自己無關的天氣預報。
「她情緒呢?」
「……還算平穩。」她努力維持聲音不顫,「未曾提起異樣。」
「有沒有說過將來的打算?」
初華的指尖微微一緊。
她沒有立刻回答。
「說實話。」他聲音仍舊不大,卻如鐵釘釘在沉木上,「我不希望你在這件事上藏私。」
「祥子小姐……沒有提及過任何主動的計劃。」她如實道,「只是偶爾在看書時會嘆氣,提到『未來』時會停頓。」
「很好。」
豐川定治起身,在書桌前踱了兩步。他走路一向緩慢而穩重,即便拐杖在手,姿態也沒有一絲頹意。
他忽然轉過身來,目光正對上她。
「你要記住,」他說,「你的位置,是由我給的。」
「……是。」
「你能待在豐川宅邸,能在祥子身邊,不是因為你配得上那個位置,而是因為我,暫時允許你留在那裡。」
「是。」
「你母親當年曾經奢望進入這個家族,最後落得個什麼下場,你最清楚不過。」
她咬緊了牙,努力不讓那句話撕開她的臉皮與喉嚨。
她想回擊,想怒吼,想說出「你不配提她」。
但她不能。因為只要他的一句話,自己便會立刻從這座宅邸中消失。無論她是否是「豐川定治的私生女」,法律不會承認她的血統,世人也不會替她申訴。
她所擁有的,全部都繫於他一人之言。
「我需要你繼續留在她身邊。」他繼續道,語調如同在談一筆合約,「記錄她的狀態,維穩她的情緒,阻止她產生不合時宜的幻想。她必須順利完成聯姻。這是我唯一的要求。」
初華眼睫一顫:「我明白。」
「很好。」
他轉身回到爐邊,重新坐下,將紅酒盞輕輕放在矮几上。
「你可以走了。」
她行禮轉身,腳步一如進門時輕。
推開書房門的一剎那,她聽見身後傳來他近乎喃喃的一句話:
「你若像你母親……倒還真是繼承了一點不甘心的骨頭。」
門「咔」地關上,徹底隔絕了餘音。
初華站在走廊裡,指尖泛白。她幾乎咬碎了嘴唇,才沒讓眼淚落下來。
她知道,她恨這個男人。不僅是因為他曾辜負了自己的母親,更因為她今日的沉默,是他親手鑄就的鎖鏈。
她不是僕人,也不是義女,她只是一個被他利用的影子。
她曾以為只要努力活得端正,不犯錯,就能靠近陽光。
但此刻,她卻清楚得可怕。
她不過是瓷盞下的影子,永遠不配端起茶盞。
夜深時分,豐川宅邸已沉入沉沉睡意,只有鐘塔的指針還在滴答滴答地推動黑夜往前。
三角初華的房間在主宅後翼傭人長廊的盡頭,是那片灰白石磚小徑最隱蔽的一扇門。門上沒有名字牌,只有一束曬乾的薰衣草別在古銅門把上,像是她在這間逼仄鬥室中為自己爭得的一點尊嚴。
屋內不過六平米大小,一張小床,一隻木櫃,一個舊箱子,一盞油燈和幾本不成套的書籍。牆壁是剝落的灰泥,窗邊的帘子只遮住一半。夏夜的風吹進來時,會帶動簾腳輕輕飄起,如同呼吸。
初華正跪坐在地上,將箱底一些過季的襯裙與手絹疊起。
整理東西是她唯一能掌握秩序的時刻,至少在這一刻,什麼進來,什麼被折起,什麼被收起,可以由自己決定。
她動作緩慢,有些發愣。腦子裡迴響的是剛才書房裡豐川定治的聲音,以及睦午後那一句句看似平靜卻鋒利的話。
就在她把一隻香樟小盒放進抽屜時,門忽然輕輕地被敲了三下。
她一怔,抬起頭。
「……是我。」是祥子的聲音,很輕,像怕吵醒別人的夢。
「祥子小姐?」
她急忙起身開門。
祥子站在門口,頭髮已解開,只用一條緞帶松松系住。她身上披著薄睡袍,懷裡抱著一本書,神情看上去有些倦意,但眼神異常清醒。
「我可以進來嗎?」她問。
初華有一瞬遲疑,但終究點點頭,側身讓她入內。
房間太小,幾乎無處落腳。祥子走了兩步,自己拉了張摺椅坐下,把書輕放在腿上。
「你在收拾東西?」
「……是的。」初華低聲答,「這些衣物夏天穿不到了。」
祥子沒接話,而是靜靜地看著她。
那目光柔和而堅定,讓初華有些不知所措。
「我不是特地來查房的,」祥子終於開口,「只是……我一直在想,那天你在洗衣房,想說的話,到底是什麼。」
初華指尖一緊。
她背過身去,把一條疊好的圍裙放進木櫃下層。
「……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那你為什麼哭了?」祥子聲音低而清晰,「你這幾天的狀態,也一直不好。」
初華沉默了一會兒。
「對不起。」
「我不是要你道歉。」祥子向前傾了些,語氣急切了幾分,「我只是想知道,你一個人……是不是在承受什麼?你有什麼不能告訴我的嗎?」
「……沒有。」
「你騙我。」
這句話帶著突如其來的直白,像一顆小石子擊打水面。
初華緩緩轉身,嘴唇顫了顫,卻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解釋。
「祥子小姐,請你……」她的聲音幾不可聞,「請你別再問了。」
「為什麼?」
「我真的不能說……」她幾乎帶著哀求,「小姐,我求你了。」
「你在害怕誰?」祥子的語氣第一次變得急切,「是……祖父嗎?」
初華閉了閉眼,像是忍耐疼痛般地搖頭。
「那是睦?還是——」
「祥子小姐!」她忍不住輕聲喊出來,聲音哽住了,「請您……不要再問我……我會忍耐的。真的。我不會傷害任何人。我只是……只是想留下來。」
她話音剛落,低下頭的動作過猛,一隻原本藏在櫃角的小物滾了出來。
「叮」一聲脆響,那是一隻袖扣——銀色金屬底座,中央嵌著一顆極小的淡藍石英,周圍刻著極細膩的雕花。
祥子一愣,俯身拾起。
在袖扣的背後,刻著一個小小的名字——Hatsune.
她眨了眨眼,以為自己看錯。
但確實如此,那並不是初華的名字,而是另一個她從未在豐川家聽過的名字。
她抬起頭,卻見初華臉色煞白,嘴唇緊抿,眼神驚惶,像一隻被捕獵者忽然踩中尾巴的小獸。
「這是誰的東西?」
初華一動不動。
油燈的火苗顫了兩下,靜得能聽見窗外遠處鐘塔敲響。
整整十一下。

(8)

睦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晨光穿過厚重的窗簾縫隙,灑在她膝頭的淺棕羊毛毯上。她慢條斯理地用小木梳理著自己的發尾,動作安靜,仿佛這是一種每天都要完成的宗教儀式。
鏡子裡的她,姿態端正,髮絲服帖,面無表情地一寸寸梳理髮尾,如同習以為常的程序。
晨光透過高窗落在銅框鏡面上,將她整個人洗成一層淡金。她看著鏡中的倒影,卻只覺得是一尊仿佛從瓷器模具中塑出的少女雕像。
若葉睦已經記不清,自己上一次在鏡子前真正地笑是什麼時候了。
小時候,她笑得很多。
她曾是那種「讓大人驕傲的孩子」:聰明,聽話,漂亮,擅長背詩,也會彈琴。家族聚會時,她被當作風景一樣展示給來客看:像一隻穿著白紗的金絲雀,站在廳堂中央,微笑,鞠躬,背出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像在演一出人人滿意的戲。
她習慣了被圍觀,被讚揚,甚至以為那就是「愛」。
直到她懂得分辨聲音中的真假。
父親是倫敦劇藝協會的理事之一,早年曾在皇家大劇院出演過莎士比亞悲劇中的重要角色,是圈內公認的「古典臺詞的守護者」。他後來淡出演員事業,轉而成為劇場投資人與戲劇審查委員會成員,以「維護舞臺純潔性」為名參與劇界諸多爭議案件,被媒體稱為「秩序派紳士」。
在外人眼中,他是保守優雅,德高望重的藝術紳士,時常在報刊專欄中談論「劇場倫理」與「家庭之道」。
因而,他夜裡帶回家的女人們,有的是劇院裡唱詠嘆調的女高音,有的是法國來的芭蕾舞女,有的甚至穿著她母親的睡袍,在早餐時坐在主位。
睦最初質問過。
「她不是媽媽。」
而父親只是眯起眼睛,慢條斯理地翻報紙,說:
「這是爸爸的工作,你不要多管。」
她沒再問。
她以為可以轉向母親,尋求慰藉。
但她母親,不僅是頂尖的舞臺劇女演員,更是一位社交花蝶,遠比父親還懂得「如何馴化」。
她會笑著對睦說:「你太敏感了,那只是成年人之間的交際。」
她有時會牽著睦的手出門,而下一刻就將她獨自留在別人家的沙龍,說「媽媽要和朋友談點大人的事」;她偶爾會對睦精心挑選晚宴禮服,卻在宴會上假裝她不存在,只為了不被別人誤認為「有這麼大的女兒」;她甚至會在情人離開時哭著躲進臥室,而睦,甚至要為她按鈴叫女僕送熱茶。
睦漸漸明白,那些所謂「關心」「在意」「教育」都是表演,只要她有一丁點情緒波動,就會被批評為「太自我」「不懂得體面」「沒有教養」。
「不要皺眉,像個下人。」
「笑太多了,不知羞恥。」
「哭什麼?你在逼我難堪嗎?」
於是她不再笑,不再哭,不再提問。
她學會了:只有不表達,才沒有錯誤。
她開始練習對著鏡子把表情「抹平」,甚至刻意避免表現出「喜愛」或「期待」。
但,她也不是一無所獲。
在所有社交場合中,只有祥子是真正伸出手的人。
那是在學校的大階梯旁,睦因一次禮儀課上的失誤被幾位上年級的女孩當面羞辱。她默不作聲站著,周圍是竊笑與嘲諷。
當時豐川祥子從臺階上走下,毫不猶豫地擋在她身前。
「她是我的朋友,而且她不是有意要這麼做的。」祥子語氣平和,「『你們之中誰是無罪的,便可第一個責罰她。』」
一句話,便將那些女孩子堵得啞口無言。
那一刻,睦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暖。不是憐憫,也不是施捨,而是信任本身。
從那以後,她的眼裡只有一個方向,那便是豐川祥子。
不是單純的少女憧憬,也不是單戀的幻想,而是一種比愛更複雜的渴望:要待在她身邊,不管代價是什麼。
鏡子裡,她緩緩停下梳頭,放下木梳。
最近她笑了幾次,是因為祥子,畢竟只有她才能讓她動搖,讓她軟下心。
至於那個闖進她們世界的人,三角初華。
睦望向窗外遠處的薔薇牆,嘴角浮現一抹極淡的笑。
「也不過如此。」
夜色早已降臨,豐川宅邸的燈光在院牆深處斷斷續續,只剩她房間的一盞書桌燈還亮著,像黑夜中獨自燃燒的一顆細小星火。
若葉睦坐在桌前,攤開的不只是信紙和地圖,還有整個未來。
她早已擬定好完整的逃亡路線:她已經通過「安斯沃斯醫生」這位舊識偽造好了祥子的醫學報告:「輕度神經衰弱,建議脫離壓力環境調養至少六個月」。
她們可以在一次「前往海濱療養」的名義下離開倫敦,由馬車送至多佛港口,再從那裡搭乘夜船前往法國加萊。
家人會理解,僕役會保持緘默,貴族圈子會認為這是一次體面,符合身份的「休養小旅程」。
她甚至聯絡好了一位在法國有貿易往來的中間人,對方將為她們在普羅旺斯登記合法居住身份,並協助轉移部分資金。
一切都準備好了。
她用極細的鋼筆,在地圖上勾出一道淡淡的線:從加萊登陸,穿過裡昂,阿維尼翁,最終落腳在普羅旺斯的內陸小鎮,拉吉裡耶爾。
那是一個在各國航運地圖上幾乎看不見名字的地方,卻以清淡的陽光,疏離的生活節奏,以及無窮無盡的薰衣草與葡萄園而聞名。
睦選擇這裡,不只是因為它遠,也是因為它足夠溫柔。
她攤開另一隻木盒,裡面整齊放著幾樣東西:兩張假護照,三封介紹信,一份租賃契約的複寫件,以及一小冊由她親自寫下的,詳盡到每周消費額度的生活預算。
她在那裡找好了房子,一棟外牆覆滿藤蔓的雙層小屋,門前有一條碎石小徑通向葡萄園。附近有一座舊的修道院,如今改建為文化活動所。鎮上每年舉辦兩次花卉市集,還有一間舊書店,一間診所,以及一處橄欖酒廠。
她們會在那裡開始新生活,不是以貴族小姐與女伴的身份,而是作為合伙人,開一家小型花店與香料鋪。
她會負責花店和香料鋪的運作,也許還會接些葡萄農家的臨時帳目活。祥子呢,她想像她坐在陽臺上看書,做筆記,或者親自為她設計店鋪的櫥窗擺設。
她大概還會時不時說:「這色調太法式了,要改。」
傍晚,鎮上的小孩會在河邊捉青蛙,她們會牽著手繞遠路回家。沒有人會認出她們,沒人問她們從哪來,姓什麼。她們會成為街口麵包坊老闆口中的「那對花店的小姐」,永遠只是鄰裡之間普通的一對。
她甚至為自己也想好了名字。
Mortis——她喜歡這個名字,帶著一點點優雅的老派感,卻不張揚。
而祥子……她會喚她Oblivionis。
她不知道祥子是否會接受這個名字,但那沒關係,只要她願意走,她願意為她重新命名一個世界。
寫完這些,她忽然覺得心口柔軟了一點,像一片融化的糖衣。
她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腦海裡浮現的是那日陽光明亮的溫室,祥子遞給她點心時眼角的笑意,那是她活下來最真實的理由。
這個世界不配有祥子,但如果自己能帶她走,哪怕只是一個夏天,她也認了。
她睜開眼,月光落在她手背上,涼而不寒。
只要她願意跟我走。
只要。
門敲響的時候,睦正要關燈。
她頓了一瞬,走過去打開門。
門外,豐川祥子披著一件輕薄披肩,眉間仍帶著剛才從初華房中離開時那一絲未散的疑雲。燈光從門縫中瀉出,照亮她眼中清晰的焦灼。
「祥,快進來吧。」
她關上門,順手熄了燈,整個房間頓時陷入柔暗,只剩月光從簾後投下一塊斜斜的白影。
祥子走進來,微微皺了眉:「怎麼不開燈?」
睦沒有立即回答。她轉身,看著祥子的側臉,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會。
然後她低聲說:
「我想……把一些東西,給你看。」
她輕手打開床頭那隻小鐵匣,從中取出幾張地圖,兩本護照,一封介紹信——一切她剛剛收好的未來,現在被攤開在兩人之間的小桌上,像一場只差火焰點燃的革命。
接下來數分鐘,睦將自己的計劃一一攤開。她講得簡潔卻不失細節,地圖,護照,聯絡信,假名,目的地,職業……一切都像是為兩個人量身定製的脫身劇本,冷靜,精準,不可思議。
「我們可以從加萊走——不用走北德的路線,我查過,那裡查得不嚴。」
「到了法國,我們就去普羅旺斯。我已經聯繫好中間人,身份,住處……都準備好了。」
「我會租下那家小房子,開一家花草和香料店。」
「你可以什麼都不用做。也可以繼續讀書,寫字,做你喜歡的事。」
祥子站在原地,眼神中浮現出幾分未及準備的驚訝。
「你……你是認真的?」她聲音微微顫著,「這不是某種……練習臺詞?」
「你覺得我在演戲?」
睦轉頭,眼神像是終於被逼到了崩點。她的聲音仍壓得極低,卻仿佛每一個字都在燃燒。
「我為什麼要演戲?從頭到尾,我只想帶你離開這個鬼地方。那個房子,那個姓氏,那些詭譎的笑聲,那群偽善的人——你不該留在這裡,你不屬於他們。」
「睦……」
「我從十二歲開始就想離開倫敦,但我等到了你。我想,或許,人生並不一定只有單獨逃,也可以帶一個人一起走。」
祥子沒有動,眼中有某種未言的波瀾。
睦看著她,像是下了最後的決心。
她抬起手,輕輕捧住祥子的臉,額頭貼著她的額頭,聲音幾不可聞:
「無論為你做什麼,我都不會後悔。」
然後,她吻了上去。
這是睦的第一次告白,第一次赤裸裸地表達愛,不是含蓄的,試探的,藏在言語後頭的,而是一個幾乎賭上一切的吻。
祥子睜大了眼睛,仿佛被突如其來的情緒擊中。她沒有立刻回應,也沒有後退。
她只是,緩緩地握住了睦的手。
這一瞬間,若葉睦的世界沉寂下來。
她的呼吸變得緩慢,手指略微顫抖,像是某個曾經不敢幻想的願望,在此刻真的被聽見了。
屋內安靜得仿佛時間凝固了。等她們分開時,誰都沒有立刻說話。
月光剛好照在兩人之間的距離上。
「你以為我們真的能做到嗎?」
「我不知道。」睦回答得異常坦然,「但我知道,如果你今晚說『不』,那麼之後你永遠也不會說『是』。」
她頓了頓,又補上一句:
「我不會怪你。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不是沒有選擇。」
祥子靜靜望著她,眼中是月光與火焰交織的複雜。
半分鐘,甚至一分鐘,誰也沒動。
然後,祥子伸手,指尖貼上了睦的發梢,動作輕緩而溫柔,仿佛給出了某種語焉不詳的答案。
睦沒有再說話。
她只是再次靠近她,輕輕地,再一次吻住了她。
這一夜,窗簾始終沒有完全合上。
微弱的夜風穿過簾縫,帶動白紗緩緩起伏。兩人之間的影子糾纏在一起,倒映在地毯上,分不清誰是誰的輪廓。
油燈一直沒有被點燃,房間沉入一種朦朧不明的靜默中。

(9)

早晨的陽光在迴廊上灑下碎金,豐川宅邸的女僕們已開始新一天的打掃。銅製擦拭劑的味道,廚房遠處傳來的水汽聲,銀具碰撞的細響……一切都仿佛與昨日無異。
但三角初華知道,一切已經改變了。
她一夜未眠。
昨夜,祥子帶著一種近乎焦慮的堅持,反覆追問那個名字的由來:「初音……那是誰?初華你到底在隱瞞什麼?」
她沒有回答,她也說不出口。
無論她怎樣想像過「說出真相」的方式,都不是以這種猝不及防,毫無防備的方式暴露——一顆袖扣滾落在地,像將她那千瘡百孔的秘密剝開。
她低頭,沉默,搖頭……一句話都說不清。她只能一遍遍懇求:「請別問了。」
祥子終究沒有再追問,只留下一句:
「……我以為你會相信我。」
那句話輕得像空氣,卻像刀子一樣划過她的胸膛。
現在,她仍然機械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安排,像往常一樣去祥子的房間替她準備換洗衣物和梳發用品。
但推開門時,眼前的景象令她瞬間怔住。
陽光透過玫瑰色簾幔,在房間裡灑下柔和的光暈。祥子站在鏡前,發梢被挽起,正由睦替她系上緞帶。
她們並未注意到門口的腳步聲,或許是注意到了,卻沒有停下。
睦動作輕巧,話語溫柔地落下:
「這顏色果然很襯你,和窗簾的顏色幾乎一模一樣。」
「真的嗎?我本來以為會太冷了點。」
「冷色也是有溫度的,只要搭配得當。」
兩人輕笑了一聲,祥子偏過頭,看向鏡中的她們。
那一瞬間,像極了某本雜誌插畫中描繪的「新婚清晨」。
而睦的視線也看到了門口的初華,她微微一笑,不張揚,不尖銳,卻仿佛勝利者在戰場上對落敗者的致意。
初華下意識想轉身離開,卻又像被定在門框邊,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她想開口說「對不起打擾了」,但聲音在喉嚨裡堆積如灰塵。
最終,還是祥子先出聲道:
「早安,初華,今天你來得有點早啊。」
那聲音依舊溫柔,卻與眼前的畫面格格不入。
她低下頭,行了一個例行的禮,輕聲應道:「我……來送髮飾。」
然後,她將手中託盤放在桌邊,沒有再看她們一眼,幾乎是逃一般退了出去。
回過神時,她已經站在小鎮的石板街上了。
她不記得自己怎麼走下山,怎麼出了宅邸。手中握著一張廚房的採購單,那是她從管家那裡接來的。
她低頭看著那張紙,上面的墨跡被她手心的汗水模糊了一角。
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個站在貧民區童工院門口,穿著補丁衣服的孩子——不再是豐川家的女僕,也不是三角初華,更不是那個被賜予了「新生活」的幸運者。
她只是三角初音,一個沒人願意承認存在過的,被遺棄的私生子。
而她最不該做的事情,就是以為自己配得上喜歡誰。
石板街道被午後的陽光烘得發白,夏日的熱氣從磚縫裡升騰出來,帶著曬過布料的塵土味與遠處牲畜棚的青草氣。
三角初華低頭走著,手裡還攥著那張被汗水浸溼的採購單。她早就偏離了鎮上集市的方向,順著街尾那條往裁縫鋪通去的支巷,一直走到了她自己都不太熟悉的地方,直到她在轉角的鐵柵欄旁停住了腳步。
對面的小巷口,有一個少女正將幾匹布頭掛在窗框邊晾曬。陽光打在她臉上,照出一抹熟悉的輪廓。
毫無疑問,那是純田真奈,是初華,或者說初音曾經的摯友。
她穿著洗得發白的棉布長裙,裙腳因年久而顯出些微脫線;腳邊放著一隻裝滿舊線團與碎布料的竹籃;她正用牙咬著線頭,把一塊破布縫進布包的邊角,手法雖不熟練卻極為專注。
初華停住了。
這一次,她沒有像上次那樣立刻轉身逃走。因為她忽然發現,對方的臉和她記憶中不一樣了:
她的左邊臉頰有一道淡淡的疤,從顴骨延至耳根邊緣,顏色發紅,像是舊傷或皮膚病變,雖然並不嚇人,卻破壞了她曾經那張乾淨又安靜的臉。
可真奈的眼睛還是沒變,或者說那個叫純田真奈的女孩本人沒有變。
在那個充滿死亡氣息的冬季,三角初音咳到出血時,是她偷偷塞給她那幾枚救命的藥片;在三角初音冷到渾身發抖卻高燒不止時,是她掀起鬥篷的一半,將自己的體溫分給她一半。
她記得得很清楚,卻又假裝自己忘了。
現在,真奈抬起頭。
她看到了初華。
那一瞬間,她眼裡的光幾乎是本能的——驚訝,歡喜,不敢相信地確認。
她剛想抬手招呼,嘴唇已經張開,像是要喊出那個名字:
「初音——」
可接著,她仿佛意識到了什麼。
那份喜悅在極短的瞬間凍結成了遲疑,然後變成了慌張。
她急忙低頭,收起籃子,連縫線也顧不得了,幾乎是慌亂地想鑽進鋪子後面的門帘裡。
她怕她,不是怕被斥責,而是怕自己又一次打擾到那個,已經不願再認她的朋友。
初華怔住了,她忽然意識到,上一回,她是用怎樣的冷淡和否認,回絕了那個看見她像見到親人的人。
她甚至不曾多看她一眼。
她連那道疤,都是現在才注意到的。
她的喉嚨忽然發澀,想喊住真奈,卻一句話都說不出,腳步更像是黏在地面上,怎麼也邁不開。
真奈差點就要躲進屋子了,只剩一個胳膊還在門邊,整個人都藏在簾幕後。
初華終於開口:
「……真奈。」
她聲音不大,卻足夠清晰。
真奈動作一頓,沒回頭。
初華想走過去,可雙腳卻比肩還沉。
她只是站在原地,重複了一次:
「……真奈。」
這一次,那個躲著她的女孩輕輕回了頭,眼裡像藏著閃光的水珠,又像藏著極深的羞怯。
她沒有再喊「初音」。
只是輕輕點頭,嘴唇動了動——仿佛在說:
「你還……記得我啊。」
初華站在石板街的盡頭,看著她,也動了動唇。
可她什麼都說不出口。
那一瞬間,她忽然想起自己曾做過的無數錯事。
她不是逃離過貧民區的黑暗,而是把那段記憶,連同那些向她伸出的手一起埋葬了。
而現在,它們又一次出現在陽光裡,像舊傷結痂的縫隙裡,露出血絲。
她再也無法否認:她就是三角初音。
不管換了名字,換了制服,換了身份。
她終究是那個曾被世界遺棄,又拒絕了別人的溫柔的人。
真奈的那句「你還記得我啊」像一縷風,輕輕穿過了初華的心臟,竟叫她生出一種微妙的愧疚,比昨夜任何一句沉默都更讓她難以忍受。
她想抬腳過去,想說什麼,哪怕只是一句「對不起」。
可她動不了,胸口像被人攥住,喉嚨像塞了棉絮,一切情緒都積壓在舌尖,卻怎麼也發不出來。
她只往前走了兩步,指尖剛想舉起,真奈卻先彎下了身。
地上,那張皺巴巴的採購單不知何時掉落在石板縫邊。
真奈拾起它,雙手捧著,遞了過來。
「……你還掉了這個。」
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初華怔了一下,伸手接過。
「……謝,謝謝。」她幾乎是用氣音說出來。
真奈輕輕搖頭,往後退了一步。
兩人站在街角的陽光下,像被什麼巨大的距離隔開,誰都無法再更進一步。
下一秒,初華忽然轉身。
她低著頭,捏緊那張紙,幾乎是快步地,甚至帶著點奔跑地逃離了那條街。
她一路跑到鎮子南端的那座小教堂前。
大門未關,遠遠可見內廳角落處那尊聖母像。
她扶著門框,大口喘息,眼前一片模糊。
她知道自己不是信徒,也不是懺悔者。
她只是……一個已經不知該向誰開口的人。
教堂的門是開著的。
這是一個不起眼的小鎮教堂,磚紅色的立面在日照下已有些褪色,牆根處藤蔓野生,連銅鈴也鏽得發黑。
但走進門的瞬間,空氣就變了,一切都靜了,冷了,沉了。
三角初華踩在擦得發亮的石板地上,輕輕拉上門,仿佛怕驚擾了什麼沉睡多年的神祇。
她朝著聖壇方向緩慢走去。一路上,她看到了布滿灰塵的禱告椅,窗邊殘留蠟淚的燭臺,以及那尊被陽光斜照著的聖母像——面容寧靜,低頭,懷中抱著一冊未翻開的聖經。
她選了最靠前的位置坐下,長裙邊緣貼在冰冷的石地上,指尖輕輕交疊,像小時候母親教她的那樣。
她感覺自己快要崩潰了,這兩天的經歷像是一場地獄長夢。
她看到了睦在祥子的房中,看到兩人說笑,換衣——那是本該屬於她的空間,她的對話,她的時間。
可她什麼都沒了。
更糟的是,她在那之前,親手把睦從樓梯上推了下去。
她不是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她只是,太憤怒了,太嫉妒了。她像一隻受驚又發狂的金毛犬,把所有理智全扔到了一邊。
那一瞬間,她恨透了睦——恨她能說出自己說不出口的話,恨她能輕易進入祥子的世界,恨她從來都不像自己這樣卑微。
「……我做了可怕的事。」她喃喃開口。
神父走近了,不出聲,只是在她旁邊坐下。
「我,我把,若葉小姐推下了樓梯。」
她聲音很小,像在用指甲剝開傷疤。
「她受了傷——不重,但……她沒說出去。」
「她可以毀了我,可她沒這麼做。」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鼓足了全部勇氣:
「我……我來不是為了逃避懲罰。我只是……想告訴一個人,我究竟是誰。」
她停了一下,像是終於準備好把心打開。
「我的名字,不是三角初華。我的真名叫三角初音。」
「初音是我母親給我起的名字,她是個不出名的舞臺劇女演員,很年輕的時候,在伯明罕的小劇場演莎翁劇。後來,她被人介紹進了豐川家。那是是豐川定治親自安排的。」
「他說她『氣質不俗』,『聲音很乾淨』,很適合在宅邸裡當女僕長。當他們開始那段關係時,他已經是個中年人了;而她,還沒二十五歲。」
「他們住在倫敦郊外的莊園裡,也就是現在我任職的地方。那時宅邸還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我記得花園裡沒有噴泉,窗簾是深藍色的,而不是現在的米白色。」
「我出生在這裡,是個秘密,我的名字沒有任何官方記錄。」
她頓了一下,眼神死死盯著聖壇上的十字架。
「我小時候見過祥子小姐,她那時候也很小。她教我摺紙,用很認真的語氣跟我說『你一定要努力長大哦』。我當時覺得她像天使。」
「我以為……我們會是朋友的。」
「後來,家族開始變動,豐川家的中心遷回倫敦。也就是那時,豐川清告發現了我和母親的存在。
「他說我們不能繼續待在這裡,說他要『糾正這個錯誤』。他甚至……他甚至打算把我和母親接到伯明罕去。」
「他說,他『不能看著豐川家的血被丟棄』。」
「可豐川定治拒絕了,他讓自己的秘書,一個鷹鉤鼻的男人,把我們趕出了宅邸。」
「那晚下著雨,媽媽發燒了,她整個人都在抖。然而我們卻還是被毫不留情地趕出了莊園,只丟給了我們三個金幣和一張馬車票,甚至還是一種施捨。」
初華深吸了一口氣,眼眶有些泛紅,但她極力克制住了眼淚。
「我們住在貧民區的閣樓裡,媽媽開始咳嗽,吐血,日子越來越難過。我沒辦法,只能去接點裁縫活,賺到的那點錢連買麵包都不夠,更談不上買藥看醫生。」
「媽媽是帶著遺憾死去的,她在去世之前才向我道出了我一切:我不是僕人的孩子,我是豐川定治的女兒。」
「但沒人會相信。」
「母親死後,我被送去了童工社。那是在倫敦西區,什麼都能見到。老鼠,煤灰,拳頭,還有死去的孩子。我自己也差點死在那裡。」
「後來……是豐川定治把我帶出來的。他說『欠了點債』,於是讓我在別家做學徒,讀書,安分,不能出頭。」
「十五歲那年,他把我送回了這個宅邸。」
「他給了我一個名字,一份衣服,一段過去,全是假的。」
「從那時起,我變成了現在的『三角初華』。」
「他不許我講出自己的真是身份,不許提過去。他答應給我一個新的生活,條件是我永遠忘記過去。」
她終於低下頭,把臉埋進掌心。
「……可我不想再裝下去了。我不是女僕,我不是誰的乖巧下人,我不應該是這樣的可憐人。」
她聲音顫抖,像是一層層從心底剝下來的疤,血水滲出,卻不再疼了。
「我推了她。」她喃喃地說,「我是說……若葉小姐,那天……在樓梯上的,是我。」
「我控制不住自己。她說得很對,她處處都比我強,她能給祥子小姐未來,也敢說愛她。」
「可我什麼都不能。我是下人,是私生女,是那個連姓氏都不配被承認的人。我知道我不能喜歡她。」
「我知道我不該有那種……想要靠近的心思。可是我就是喜歡她,從小時候第一次見到她起,我就再也忘不了她了。她是唯一看我一眼不會帶憐憫的人。是唯一讓我想要變好的理由。」
「可現在,她有了別人。她什麼都沒有對我說,卻笑著和若葉小姐站在一起。我就像……像只被關在門外的狗。」
「我也許是瘋了,我心裡那麼多聲音,叫我去推,去搶,去證明我也存在過……所以我推了她……我真的……做了那種事。」
她像終於吐出毒瘤一樣,低下頭不再說話,仿佛連神都不配原諒她。
神父一直在聽。
他沒有皺眉,沒有驚訝,只是靜靜坐著,像是這世上所有秘密都可以在他面前被託出,而不會遭到斥責。
等她徹底說完,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溫和得幾乎像風從聖壇後吹來。
「你剛才說,你推了她。你妒忌她,怨恨她,甚至想從她那裡搶回些什麼。可你有沒有注意到,你也在責備自己,懷疑自己,痛恨自己的每一個想法。」
他低頭翻開放在膝上的聖經,念出一段清晰而莊嚴的話:
「Let him who is without sin among you be the first to throw a stoneat her.」
——John 8:7
「『你們中誰是無罪的,就可以先拿石頭砸她。』」
他合上經書,看向初華。
「這是耶穌對一群要用律法之名處死女子的人說的。他沒有否認她犯過錯。但他說:如果你們自己從未犯錯,那你們才有資格審判別人。結果,沒有人敢扔出那塊石頭。」
他微微一笑,繼續說道:
「若葉小姐沒有將你揭發,說明她也在反省,她明白那一刻的你,是被痛苦和愛意撕裂了的人,不是一個惡人。」
「你願意來這裡告訴我這一切,就已經說明你不想重蹈覆轍。」
「你做了錯事,但你沒有逃避,你沒有一錯再錯。你只是想知道你還有沒有資格,被允許為自己活一次。」
「答案是肯定的,有。」
他話鋒一轉,語氣更輕:
「你說你愛豐川小姐,但你又說自己不配。可是,愛什麼時候需要許可?」
「『Set me as a seal upon your heart, as a seal upon your arm: for loveis strong as death.』」
——Song of Solomon 8:6
「『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帶在你臂上如戳記;因為愛情如死之堅強。』」
他合上書,低聲說:
「你不是唯一一個因為愛情而傷痕累累的人。可你至少擁有了那份愛,它是你活下來的理由,也是你不該被羞辱的證明。」
「你愛她,是你做過最真的事。即使不能說出口,即使被人禁止,那也不代表這份感情骯髒或錯誤。主不會詛咒那些曾真誠愛過的人。
神父停頓片刻,看向聖壇前方的十字架。
「你說自己不配,因為自己是汙點,是豐川家的恥辱,是沒人要的孩子。可是主說過——」
「『Do not fear, for I have redeemed you; I have summoned you by name;you are mine.』」
——Isaiah 43:1
「『不要害怕,因為我救贖了你。我曾提你的名召你,你是屬我的。』」
「你看見了嗎,孩子?你以為這個名字是罪孽,是羞恥,是該藏起來的東西。」
「可在主的眼中,那是你真正的名字,是你存在的印記。說不說出它,決定權在你自己。」
「你可以繼續沉默,也可以選擇把它講給她聽。只要這次,是你自己決定的。只要你能原諒自己,願意再一次抬頭看鏡子,那上帝就永遠在你這一邊。」
初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指縫間,淚水終於滴落下來,不再被她壓抑,不再強忍。
這不是懊悔的淚,不是羞恥的淚。這是她終於承認那個叫「初音」的人,仍然活在她心裡,不需要再被藏起來的淚。
「……我不確定要不要告訴她。」
神父點頭,溫柔地回答:
「那就先告訴你自己,先學會為自己活一次。」

(10)

天色正暗,宅邸上空垂著低壓的雲層,空氣裡還留著未散的雨意。
三角初華沿著舊花園邊的石徑走著,衣裙已經溼透,鞋邊帶著泥水,每一步都像踩在未曾幹透的昨日回憶裡。
她沒打傘,也沒有繞遠路。
她只是走著,任雨絲打在額角與睫毛上,任風吹起披肩,將溼漉漉的頭髮貼在脖頸後。
回來的路,比她記得的還要長,但她心裡卻是平靜的。
這是她第一次,在完全坦白之後,還能直視自己的影子。
她是三角初音,也可以是三角初華。
她既不完美,也不無罪,但她活著,是為了她自己。
玄關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屋外的風帶著潮溼的雨意灌了進來,沾溼了門廊上的紅地毯。
三角初華站在門口,渾身溼透。
灰藍色的短鬥篷緊緊貼在她背上,溼發垂在肩頭,雨水從指尖滴落,在腳邊積起細小的水珠。
她沒有走側門,而是從正門進來的。
屋內燈火已亮,空氣中帶著檀香與炭火的溫度。侍女路過時一驚,卻還未開口,就聽見上方樓梯傳來熟悉的聲音。
「初華!」
是豐川祥子。她從二樓匆匆走下,身上還穿著沒系好的室內長袍,像是剛從房間裡急忙出來,步伐帶著不常見的凌亂。
她走到初華面前,第一眼就看到她渾身溼透的樣子,臉色一下變了。
「你去哪了?我一下午都沒看到你,問了所有人都說沒見過你……」她聲音裡有點壓抑不住的慌張,「外面下了那麼大的雨,你怎麼不打傘呢?」
初華沒有回答。
她只是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她。
她的睫毛沾了雨水,面色蒼白,但眼神卻格外清明。
那是一種祥子從未在她臉上見過的神情,不是順從,不是卑微,也不是隱忍。而是某種重新獲得了自我之後的溫柔篤定。
「……我去鎮上了。」
「去鎮子上?這麼晚了還去——」
「我有一些必須要做的事情。」
她又說了一句,輕得像風。
「不過已經結束了。」
祥子一時怔住,剛想再說什麼,卻見初華突然往前走了半步。
她並未靠得很近,只是站在門廊與客廳之間那道光線的交界處,抬起頭,雨後的燈光倒映在她眼底。
「……祥子小姐。」
她第一次,在這種場合下如此自然地喊出她的名字。
「……我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
「什麼?」
初華低下頭,額前溼發垂落,聲音輕得幾乎要被雨聲淹沒。
「……能不能……在我額頭上,吻一下?」
她輕聲問道。像在祈求一枚聖印。
那聲音並不軟弱,也不羞怯,而是無比清澈地從內心深處發出,像晨鐘在破曉的高原上緩緩敲響。
她的眼神沒有絲毫雜念。
她並不期盼愛,也不是索求回應。她只是想在被雨打溼,身心俱疲的夜裡,從那位自己一生仰望的光中,得到一次確認:
她是被允許存在的。她的名字,她的過去,她的感情,都不會再被踐踏。
祥子沒有說話。
她只是輕輕伸出手,撥開初華額前因雨而黏住的髮絲。然後,俯下身,極其輕,極其溫柔地,在她額頭的正中央,落下一個淺淺的吻。
沒有聲音,卻如一道光穿透陰霾,落在孤島。
初華閉上眼,指尖輕顫,像接受了祝福的信徒,不哭,不笑,只是安靜地將這份溫度珍藏於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熱水在白瓷浴缸中蕩漾,水面漂著一層淡淡的蒸汽。
三角初華蜷在水中,渾身都被溫熱包裹著。她的臉頰因為熱氣而微紅,溼發服貼在脖頸後方。
牆邊的掛鈎上,掛著乾淨的換洗衣物,是祥子為她準備的。
門沒有完全合上。祥子的聲音從外頭傳來,透過薄木門板與水汽,變得柔和而模糊。
「……你現在,好些了嗎?」
初華在水裡輕輕應了一聲。
「嗯。」
片刻沉默之後,她忽然開口。
「我的真名,叫三角初音。」
門外沒有聲音,但可以想像,祥子此刻微微睜大的眼眸。
「那個名字是我母親起的,我的親生母親,曾是這裡的女僕長。」
她頓了頓,聲音不再哽咽,而是像一滴滴溫水滴在清玻璃上,緩慢而真摯:
「我小時候住在這座莊園。那時候這裡還沒有噴泉,你房間的窗簾是深藍色的,而不是現在的米白。」
「我曾在迴廊的盡頭,見過你。你穿著白裙,手上抱著一隻人偶,問我『你是這裡的人嗎?』我說『是的』。你說,『那我們就是朋友了。』」
浴缸裡的水輕輕蕩起漣漪。
初華閉上眼,小聲笑了一下。
「……我一直都記得。」
祥子依舊沒有出聲,但門外傳來衣料輕響的聲音,像是她微微坐下,靠近了些。
初華沒有再提及豐川定治的名字,也沒有在這個夜晚談及過多怨恨。但她的聲音緩緩繼續,像湖面緩慢掀起的層層波紋。
「後來,祥子小姐的父親,豐川清告先生,不知通過什麼方式發現了我母親與那位先生的關係,也知曉了我的存在。」
「他親自來見了我們,說不能放任家族的血脈流落在外,想把我們母女接回伯明罕安置。他說,那是他的責任。」
「可是,那位先生不同意。他不許別人插手,更不允許我們的存在被承認。」
「很快,在他的安排下,我們就被趕出了宅邸,連行李都來不及收拾,只丟給我們一隻手提箱和三枚金幣。那天一直下著大雨,媽媽和我撐著傘都在發抖。」
「媽媽病倒得很快,咳嗽,發燒,咯血……她沒有撐過那個冬天。直到她將要撒手人寰的那個蒼白的下午,她才把關於我身世的一切告訴了我。」
「而我一個人流落到了倫敦的西區,被送進了童工社,差一點就死在那裡了。」
她頓了一下,水聲輕輕一蕩。
「那時候,有一個叫真奈的女孩幫了我。她把她的鬥篷披了一半給我,也把藏的藥片讓給了我。」
「我記得她一直都很安靜,可一到夜裡我咳得厲害時,她會悄悄握住我的手。」
「我很久都沒有見到她了,直到前幾天。」
「她還記得我,叫我『初音』——而我,卻裝作不認識她。」
初華深吸了一口氣,隨後繼續講述下去。
「豐川清告先生,他不知是通過什麼方式得知了我的下落,親自來見了我一面,還想把我接回去。可那位先生不同意。他答應給我找個好一點的人家,讓我不至於凍死或者餓死在街頭。就這樣,我的命總算保住了。」
水面輕輕顫動,她吸了一口氣,仿佛終於將那段沉默的回憶釋放了出去。
「我十五歲生日的那天,也就是前年,被帶回了這裡。換了個名字,換了身衣服,換了一段編出來的背景,成了現在的『三角初華』。」
門外沉默了一瞬。
接著,「咔噠」一聲,木門被輕輕推開。
初華微微側過頭,看見門框邊站著的那個人影。
是豐川祥子。她還穿著剛才那件室內長袍,腰帶松松繫著,頭髮沒有徹底挽好,幾縷髮絲垂落在臉側。
她的眼眶紅了,睫毛上掛著一點未乾的淚珠。
她靜靜地站在那兒,看著浴缸中的少女,眼神複雜,心疼,帶著深重的情緒。
然後,她邁步走了進來。
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跪在浴缸外的地毯上,將溼漉漉的初華輕輕攬入懷中。
那一瞬間,蒸汽中交錯著水汽與體溫,她的懷抱並不熾熱,卻有種令人幾乎融化的安穩。
她輕輕撫摸著初華的頭髮,指尖滑過水珠,額角與耳後,像是撫平多年來未曾安放的傷痕。
初華沒有哭,她只是靠著祥子的肩,靜靜地,很安靜地微笑著。
「謝謝你。」
她聲音輕得幾乎聽不清。
「我……已經很滿足了,真的。」
她頓了頓,仿佛遲疑了一瞬,然後像是在對自己說,也像是在對祥子說:
「如果……若葉小姐可以給你更好的明天……那麼,我希望你能跟她在一起。」
「我愛的人,是祥子小姐你,我希望您可以獲得幸福。」
祥子怔住了。她像是被這番話擊中,愣愣地盯著眼前這個臉頰微紅,靠在自己肩頭的少女。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原以為看不清的那些溫柔——為她折衣,理髮,送來藥湯,替她背下舊課書內容,雨夜時悄悄等在玄關處不發一語,哪怕被責備也不爭辯的沉默……
原來從來都不是職責,而是愛。
是一個從泥濘裡走來的少女,將她視作星辰,天使與全部世界的溫柔執念。
她仿佛看見了那年假期末夜,那場兩人偷偷溜出房間看星星的夜晚。
「星星其實沒有眨眼,它只是被雲朵擋住光了。」
「那小祥就是天上最亮的那一顆。」
祥子終於明白了。
原來,她一直都生活在這位少女的愛意之中。
她看著懷中靠著自己的初華,看著那張平靜,滿足,甚至帶著一點點疲倦的臉。
忽然,心中有什麼悄然決堤。
她沒有再說話,也沒有給自己太多時間思考,只是輕輕抬起了初華的下巴,在對方還未察覺的瞬間——吻了下去。
那不是額頭上的印記,也不是禮貌的碰觸,是真正的吻。
落在唇上,溫柔,卻不帶遲疑。
初華眼睛睜大,連呼吸都忘記了。
她沒有料到,從來都是她在追逐,在靠近,在仰望的人,居然主動走近了她。
空氣被水汽和燈光充滿,像是被拉長的夢境。室內的燭光微微搖晃,照亮兩人之間極近的距離。
「我知道了。」祥子輕聲說,臉頰緋紅。「我全部都明白了。」
「你為什麼會為我做那麼多事,你為什麼總是默默承受,從不反駁,以及,你……為什麼一直都在身邊。」
她頓了頓,額頭抵在初華的額角。
「謝謝你。」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
不需要說出口。
初華低下頭,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
她想開口,卻只吐出一個模糊的音節:「我……」
手指被祥子輕輕握住。
她仰起臉,迎上那雙與記憶中一樣清澈的眼睛。
「你不需要說什麼。」祥子輕聲道,「只要你……現在,願意。」
空氣幾乎凝固,水聲仿佛遠去,風聲隔絕於窗外,整座宅邸只剩她們二人呼吸交錯,心跳如鼓。
祥子的指尖落在她的肩頭,然後緩緩滑下,划過鎖骨,臂彎,指尖。
她沒有強迫,也沒有催促,只是在等待一個答覆。
初華的呼吸漸漸急促。
她閉上眼,像是沉入一種陌生而澄澈的溫度中。
這是一場不被命運允許的靠近,也是一次唯有靈魂回應的邀約。

(11)

幾日來,宅邸的氣氛都顯得格外沉靜,仿佛所有人都在等待某種註定會發生的事。
那天下午,豐川定治回來了。他仍舊身著剪裁得體的深灰色外套,鞋面一塵不染,帶著城裡習慣的雪茄味與倫敦石板路的溼冷味道。
馬車停在前院的時候,祥子剛好站在樓上的陽臺,遠遠看見他從車廂裡下來。僕人們趕忙迎上,像訓練有素的鐘擺一一歸位。
她轉身,回到室內。果不其然,不到一刻鐘,便有女僕前來低聲傳話:
「小姐,老爺請您去書房一趟。」
她點點頭,放下手裡的書,披上外套,輕輕整了整裙擺,端正地走入書房。
室內燭火明亮,壁爐裡燒著樺木柴,帶著一絲不明顯的甘香。
豐川定治坐在那張紫檀木辦公桌後,面前攤著幾份電報和紙質信件。他沒有抬頭,只在聽到門聲時,淡淡地開口:
「來了?」
祥子輕輕應了一聲:「是。」
「坐吧。」
她在對面的圈椅上坐下。茶具已準備好,茶是伯爵,仍冒著輕煙。
「這幾日我進城,倒是帶回來一個不錯的消息。」
他親自給祥子倒了一杯茶,端到她面前。
「圖靈根,聽說過嗎?」
祥子一愣,隨即輕輕搖頭。
定治像是早知她不清楚,便不疾不徐地繼續說下去:
「在德意志中部,靠近我們家祖上早年的領地。雖說如今都向霍亨索倫家俯首,但那邊的老派家族們仍遵循薩克森繼承法的聯姻條款,連任命個莊園管家都要查三代族譜。」
「我們離開那裡已有數代,但和當地的一些舊族仍保留著幾分往來。那些老傢伙們有些還活在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籤訂前的年代,只有紋章院登記過的文書和採邑冊封狀才能得到他們的認可。」
他說著,從抽屜裡取出一封精緻的信。那是一張浮雕玫瑰圖樣的羊皮紙,墨水是深褐色,筆跡工整且略顯古雅。紙角蓋著一個壓印:鹿角交叉,中央是一枚斜倚的花劍。
「瞧瞧吧,這就是舊大陸的做派,即便被拿破崙的鐵蹄踏平過城牆,他們依然相信火漆印上的家族紋章比護照值得信賴。」
「這是圖靈根的馮·拉登堡家,更準確地說,是他們的韋茨拉爾旁支。雖非本家嫡系,但祖上曾與黑森—達姆施塔特家聯姻,紋章右側至今仍保留著獅鷲獸的增飾。」
「早些年他們家有一位叔叔在美茵河畔法蘭克福的地產業做得很穩,手上還留著祖傳莊園的繼承權。眼下他們家在倫敦從事金屬原料的進口,尤其是錫與銻。」
「男方今年二十四,劍橋經濟學院出身,性格穩重,審美體面。沒有花邊新聞,也沒有貴族子弟常有的浮浪習氣。而且他們家對你,非常有興趣。」
定治說到這兒,才抬起眼看了她一眼。
「我已安排了初次見面的節奏。三周內先以小型晚宴方式接觸,不必拘謹。過幾月若合適,再談訂約。」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幾分習以為常的溫和強硬:
「你現在十七,恰是黃金時期。你母親當年第一次和你父親見面的時候比現在的你還要小一歲。」
祥子端坐著,沒有動。茶水端在面前,已經涼了。
那封印著異國紋章的信紙在桌面上投下一道微弱的影子,像某種權力的宣判。
她心中那種久違的壓迫感又一次浮現出來,像被極細的綢緞緩緩纏繞,勒得窒息,卻無法掙脫。
「我為你準備了最體面的出場方式,你該感到滿意。」
祥子抬起頭,眼神清澈而平靜,像一片結冰的湖面。她微微一笑,語調柔和得近乎無害:
「謝謝祖父您的安排。」
定治微不可察地頷首,仿佛這一切本就順理成章。
「你一直都很懂事。」
書房的窗開著半扇,涼風拂過桌面,吹動了幾張薄紙。
夕陽落下去,光線從西邊斜照進來,將那張楠木書桌照得發亮,也照在初華臉上,斑駁成一塊不真切的光斑。
豐川定治靠在椅背上,望著窗外的玫瑰棚。
「老爺。」
「嗯,過來吧。」
他像是忽然有些出神,指尖點著桌面的陶瓷茶杯。
「這天色和十多年前一樣……你母親那時候還在後廚管事。記得她最喜歡讓人多燉一鍋橘皮蜜,說熬的時候香得整座宅子都甜了。」
初華低頭,嘴唇緊抿,沒接話。
「她是個很勤快的人。」
他像在回憶,也像只是隨口。
「你小時候也乖。總是站在灶臺邊不說話,看著火熄了才回去。有一次你病了,燒得不輕,你母親在廚房守了一整夜,也不肯離開。」
他頓了一下,轉過頭來看她。
「你跟她很像。」
那一瞬間,初華忽然有些分不清他這話裡的意味。
是懷念?是寬慰?是嘲弄?還是某種帶著佔有意味的冷淡關心?
她垂下眼,只輕聲答:「感謝老爺的厚愛。」
定治重新坐直了身,他的聲音很快又恢復了慣常的簡明:
「現在說正事。你跟在祥子身邊也有一兩年了。她年紀還小,有些事想不通。我說的話她不一定聽。但你說的,她可能會聽。」
初華垂著眼,不說話。
定治看了她一眼,繼續道:
「我最近替她物色了人家,是德國那邊的圖靈根的拉登堡家。家境好,出身體面,人也不糊塗。這門事成了,祥子後半輩子不會差。」
他將手中的筆放下,指節敲了敲桌面。
「你要幫她想通這事,別讓她做傻事,別讓她亂來。」
初華點頭:「……我知道了。」
定治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語氣微轉:
「等這事過去了,家族要在愛丁堡設個新處。我可以讓你過去,負責管帳目和外事,薪水是現在的兩倍,也不用再伺候人,比現在輕鬆。你年紀也不小了,是時候換個身份了。」
屋內安靜了片刻。
初華感到自己像是一塊冷硬的石頭,被他拿起來,又隨手擱下。他可以提起往日,也可以談笑著送走她,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可在她心裡,那些事情從來不是可以「隨口一提」的舊事。
她站直身體,慢慢行了一禮。
「謝謝老爺的安排。」
定治微點頭,像是很滿意。
「你一直是個聽話的孩子。」
天還沒黑,陽光透過走廊盡頭的玻璃窗投下斜長的影子。
三角初華回到自己房間,輕輕關上門。
她的房間一如往常,小而整潔,除了那隻上鎖的行李箱,幾乎沒有私人物品。牆角的橡木衣櫃散發著些許舊木料氣味,她抬手推開門,從最底層的抽屜裡取出一個包裹得嚴實的硬紙封筒。
那封信,她早就寫好了。用的是筆名,落款簡短無署。信紙上密密寫著她的名字,她母親的過往,豐川家那年冬天的事——還有,這座宅邸裡多年無人問津的隱秘角落。
收信人,是一位獨立的專欄記者,以筆鋒犀利著稱的女性媒體人。
她沒有急著寄出。信被她重新包好,用麻繩綁了兩道,塞進衣櫃夾層下的空木板中。
「還不是時候。」她低聲喃喃。
她開始整理東西。
她挑選了幾套便於長途跋涉的衣物,一隻備用的錢袋,一瓶藏在書頁之間的感冒藥粉,還有幾本她一直捨不得丟棄的舊書。除此之外,她還帶了一隻包裹好的小木匣子,那是她母親留下的遺物,從沒給任何人看過。
當她把這些物件悄悄搬進那口行李箱中時,動作一絲不苟,神情卻意外地平靜。她已經不再覺得慌亂。
不是不痛,而是終於有了方向。
「初華小姐?」
門外傳來女僕梅格的聲音。
「廚房那邊說您訂了點幹肉和黑麥餅乾,要不要我拿過去?」
她走過去開門,衝對方笑了笑。
「我來拿吧。正好,也想去一趟廚房。」
「您是要出遠門嗎?準備得好像很多呢……」
初華笑意不減,聲音輕快:
「嗯。老爺讓我去蘇格蘭那邊幫忙打理事務。可能要常駐了,所以要收拾得仔細些。」
「哎呀,那真是好事啊!」女僕小聲驚嘆,「老爺終於肯提拔您了!但說起來也不奇怪,宅邸裡誰最沉穩,誰最不惹事,大家都知道的。」
「哪裡。」她低下頭,「不過是運氣好。」
回程的路上,她提著幹肉與餅乾,一路遇見了不少熟人——洗衣房的女工,送炭的學徒,在庭院摘花的侍女,她都一一問好,笑著點頭,說話和緩,眼神明亮得仿佛真是一個終於苦盡甘來的「老實人」。
沒人知道,她行李箱底層藏著兩本假帳本,一張替祥子準備的舊時地圖,還有一瓶用羊脂紙包起來的酒精火種。她還在其中一隻密封布包中,替祥子準備了一雙防水靴。
夜色如墨,窗外的樹影被風吹得微微晃動。宅邸沉入一種不安的靜謐,只有壁爐中偶爾爆出一聲火星的噼啪聲。
若葉睦坐在祥子的床沿,身上披著睡袍,領口未繫緊,頭髮仍帶著洗後的微潮。
她看著坐在對面化妝鏡前的祥子,燈下的影子將她的側臉拉得細長。
空氣中有一絲異樣。
祥子正安靜地理著明天要穿的外袍,但睦知道,她其實什麼都沒在看。
她終於忍不住開口:
「祥。」
「嗯?」
「你昨天告訴我,說你要和那個德國貴族會面,對嗎?」
祥子手指停頓了一下:「是。」
「可是今天,聽人說……初華要去蘇格蘭。」睦慢慢說,「她看起來也確實在整理行李。我問她的時候,她還笑著說是去『外勤』。」
祥子沒說話。
「你不覺得……有些奇怪嗎?」
沉默。
只有蠟燭微微搖晃的火苗在兩人之間遊移不定。
祥子終於轉過頭來,眼神清澈而疲憊。
「我知道……我知道這一切都很突然。我本來想過一段時間再告訴你。但我今晚想了很久……還是說出來吧。」
她頓了頓,像在給自己鼓氣一樣,聲音輕得幾不可聞:
「我打算……帶初華一起走。」
睦愣住了,她睜大眼,像沒聽懂。
「你說什麼?」
「我說,我想……帶她一起離開。」
空氣一下子冷了。
火光映在睦的眼底,像一層即將破碎的琉璃。
「你瘋了嗎?」她站起身,聲音因壓抑而顫抖,「你居然——?你知不知道,她之前差點——你怎麼能——」
祥子猛地站起來,走過去一把抓住睦的手臂。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我知道她的一些行為也許不能原諒。可是,她有她的理由。她……不是你想的那樣。」
睦死死盯著她,聲音幾乎壓成一線:
「你居然,還在為她說話。」
祥子咬著唇,眼眶泛紅。
她低聲道:
「我不能告訴你全部的理由。她的事情……我不能說。但請你相信我,如果我決定帶她一起走,是因為我必須這樣做。」
睦笑了,笑得有些發冷森。
「必須?」
她緩緩坐回床沿,低下頭,兩隻手交握在膝頭上,肩膀輕輕起伏。
「明白了。既然你已經決定了……我還能說什麼?」
「我只是沒想到。原來到最後,還是她贏了。」
祥子猛地抬起頭。
「睦,不是你想的那樣。我——」
話還沒說完,睦已經猛地站起身,幾步衝到她面前,突然將她推倒在床上。
那力道並不大,卻帶著情緒的劇烈傾瀉。
下一秒,睦撲上前去,覆在祥子身上,一把攫住她的手腕,低頭逼近。
「那我呢?」
她聲音發啞,幾近低吼:
「我又是什麼?我可是為你剷平一切障礙的人,是你說過『想要一起走』的人,是前幾天才……才終於擁有你的人。」
她呼吸灼熱,撲在祥子耳邊說出的每一個音節都像在顫抖:
「你現在卻告訴我,你要把自己分一半給別人。那我算什麼?」
祥子驚愕地望著她,雙眼睜大,臉頰燒得通紅。
睦的嘴唇幾乎貼上了祥子的頸部,指尖顫著落到她的肩膀上,像要按下一個答案。
「我不要分,我不接受。」
屋中只有燭火閃動,影子在牆面上搖曳如跳動的獸影。
空氣仿佛被凍結在這一刻。
睦低頭,緩緩吻上她的頸側,不再是請求,而是奪取。
祥子輕輕掙動了一下,卻沒有掙脫。
她閉上眼,心中一片混亂。
小書房的窗戶被掩上了,屋裡點著三盞燭臺,火光幽暗,把木紋浮雕的餐桌映得像一面凝重的鏡子。
豐川祥子坐在主位,穿著一身深紫色的家居長裙,頭髮輕輕束起,神色清淡。她特意讓廚房的人早點下去,說今晚她們三人自行用晚餐,不用服侍。
桌上只有一道燉雞,些許蔬菜和黑麥麵包,但三人坐在一張圓桌旁的畫面,竟有種古典而近乎儀式感的平衡。
若葉睦先來的,抱著手臂靠在椅背上,神色冷靜,眼角有一絲壓不住的得意。祥子則故意避開她的視線,把頭稍微偏向了桌上的燭光。
等到初華從廚房拿完湯盤走回來,睦才微微一挑眉。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祥子的脖頸——在那被領口遮擋的鎖骨邊緣,若隱若現的痕跡還沒完全褪去。
她笑了一下,很輕,很淺,像是對著空氣自言自語般的嘲弄:
「嗯,遮得挺好。」
祥子手指微微一頓,沒有回話,只把刀叉擺正。空氣靜得像一面拉滿的弦。
忽然,祥子輕輕推開了椅子,站起身。
她雙手在胸前交疊,閉上眼睛,輕聲說:
「主啊——」
睦和初華微微一愣,同時抬頭看她。
她從未要求身邊兩人一起做,但今晚,她把雙手輕輕合起,閉上眼,低聲念出那段簡短的祈禱詞。
「在這最後的寧靜時刻,請賜予我們明辨的眼,堅決的心,與憐憫的手。無論何去何從,願我們都不忘彼此的溫度。」
她張開眼,看向桌對面的兩人。
「……我們開動吧。」
初華率先低下頭,也合起了手。
她的動作一如既往地熟練而恭敬,眉眼沉靜,像把一切怨意暫時收進了禱文的褶皺中。
睦本想抗拒,卻不知為何,最終也低下了頭。
她的指尖搓著餐巾一角,動作生硬,但她還是照做了。
「阿門。」她小聲說。
祥子重新坐下。
這一刻,沒有人再說傷人的話,也沒有人再計較昨晚的痕跡或心裡的縫隙。
燭火搖晃著,將三人不同的側影一同印在同一面牆上。她們終於坐下來,好好地,平靜地,共享一頓晚餐。
初華在睦身邊落座,神色比想像中要平靜許多。她低頭盛了一勺湯,然後忽然輕聲說:
「若葉小姐。」
睦挑眉。
「那天……是我衝動了,對不起。」
她說得很緩,不帶討好,也不自輕。
睦沒有立即回應。
只是那雙目光掃過她一瞬,像是看一塊剛剛從戰場退下來的棋子,懶得再落子確認。
「我現在不在意了。」她咬下一口麵包,輕飄飄地說。
「反正,勝負已經很明顯。」
祥子輕輕放下刀叉,平靜地看著她們。
「……我們得認真談談了。」
她抬起頭,目光在二人之間來回掃過。
「之前說是外出療養,是為了掩人耳目。但現在已經定下與貴族家的會面,療養的藉口很難再成立。我們需要另一個理由。」
初華輕聲說:
「要不以『搬遷至郊區新宅為由』?那邊的確有一處空房,只是之前沒收拾。」
「可一旦他們核實,發現那邊並無新生活跡象呢?」睦說。
「那我們乾脆說,是代表家族去其他地區短期代管事務。」祥子道,「只要時間不長,暫時引開注意力就行。」
三人討論得意外冷靜。
沒有誰高聲爭執,也沒有誰露出明顯的情緒。
明明是密謀逃亡,桌上卻仿佛只在安排一場平常不過的家族旅行。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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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登入的勇者,要加入 2 樓的討論嗎?
板務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