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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P 104

【心得】以推理進入鄉村:談《寒蟬鳴泣之時》中的鄉村意象(其一)

樓主 如山清 RuShanqing
GP16 BP-

進入:以推理之名


推理文學在大體是一種「基於城市的冒險」。

其背後的原因極為簡單,推理文學中常見的角色設計——偵探、兇手和被害人——更大程度上只有在將故事背景設在城市時才有意義。而那部最為著名的偵探小說便是以 19 世紀的倫敦為背景的,在作者阿瑟 · 柯南 · 道爾 (Sir Arthur Ignatius Conan Doyle) 的筆下,倫敦的迷霧構成了隱喻,偵探需要在這迷霧之間穿梭於倫敦的大街小巷,尋找被隱藏的真相。
悉尼 · 佩吉特(Sidney Paget)繪製的夏洛克 · 福爾摩斯的形象

而在都市這座迷宮之中,任何陌生的面孔都不稀奇。迎面而來的任何人都可以在你轉身之際融入龐大的人流或者隱藏進曲折的街道中,他們可能在偵探故事中扮演任何角色(包括兇手)。這便構成了推理小說的一種必然:都市成為作家發揮想象力的場所,而作為故事讀者的小市民則承接了這種幻想。在這個幻想中,兇案可能就隱匿於都市的日常。當然,這種幻想除了新鮮感之外,也給人帶來了更多的焦慮。

都市本身就意味著一種相對於鄉土社會的社會形態。在這種社會中,人們不再是僅僅與那些長期生活且熟識的人進行協作,與陌生人的交流變得稀松平常。這種交流在一方面是都市商品經濟體系運作的必然,但在另一方面也蘊含著危險的可能性。個體在龐大的都市中面對各色人等時,難免會產生出焦慮,而這種焦慮來源於對於他人的陌生感。對於他人知識和信息的匱乏使得我們面對陌生人時會產生惶恐,更何況在城市生活種我們所面對的陌生人數量又是如此之巨。在這個意義上,推理小說承載了這份焦慮。

在這種焦慮之中,我們下意識會想象存在一個「危險的陌生人」,而我們則是其潛在的目標。我們會相信我們的生活某一天會遭受無法預測的危險,而這種危險恰恰是來自於陌生人的惡意。無論這種危險具體是搶劫、入室盜竊、綁架還是車禍。

這也是為什麽在推理作品中「陌生人作案」作為一種情節設計總是顯得如此微妙。一方面,許多推理寫作者不願輕易放棄陌生人作案的假設;而另一方面,他們又確實需要避免陌生人作案。與其說小說中的偵探的目的是找出兇手,不如說他們是被賦予了必須找出兇手與被害人之間關系的使命。因為「陌生人作案」往往是偶發和隨機的,其暗示著難以被邏輯所解釋的困境,而邏輯卻正是推理小說的立身之基。小說總歸是故事,但一部好的推理小說往往可以基於案件一個基本合乎邏輯的解釋,但實際上這個解釋本質並非所謂的「真相」,而僅僅是一個可能性的解釋。作品在此基礎上才能再構建各種理性化的形式(如證據、證言等等)。

人們不能接受被一場與自己毫無關系的飛來橫禍結果了生命的命運。當讀者將自己代入受害者視角的時候,如果被害人和兇手存在某種聯系,也就意味著讀者自己行為的謹慎或可避免悲劇的發生。但如果只能歸結於命運的無常,讀者則會對於自身的無力感產生憤怒。因而,推理作家需要避免陌生人作案。[1] 雖然「陌生人作案」的假設往往是被最先提出的,卻也往往是最先被排除的。

但與此同時,「陌生人作案」的可能性又是極有魅力的,作者也不會輕易放棄它。而作品中所出現的人物究竟是不是「陌生人」去取決於他是否與被害人有著潛在但不為人知的聯系。城市中,個體之間的互動過於頻繁, 而發生的場所也各式各樣,因而個體之間的糾葛極易隱藏。這種「懸而未決」的糾葛很可能可以作為案件中動機的補充。

與此相對,陌生人所帶來的不一定是危險,同時也可能是真相。因為一個外來者可能帶來一種從外部而來的中立的審視事件的視角。

這就是推理小說中偵探常常被設定成是「陌生人」的原因。他不僅僅是作者的替身(因為作者從上帝視角設計了謎題,且為偵探設計了唯一正確的解法),同時也是讀者的替身。正因為他處於一個局外人的狀態,他逐步去了解案件的各種情況才變得合情合理。而從創作的考量來說,這樣讀者才不會認為作者對於自己有所隱瞞。[2]

同時,一個探尋真相的人最好與案件本身是缺乏聯系的。這種「聯系」具體是指他本身不可直接卷入案件的糾紛當中,這樣才能保障他的中立性,對於熟悉推理文學套路的讀者來說,他們會認為只有這樣調查才是可信的,而這種可信也是依靠偵探角色的中立性來保障的。[3]

這種中立的幻覺也就構成了本格題材的基礎。讀者的註意力被轉移,他相信偵探不會站在任何嫌疑人的一邊來傳遞錯誤的信息。但實際上,偵探只是站在作者。這個至關重要的點往往會被讀者忽略掉。

不過對於推理文學而言,更大的問題是其中彌漫著一種無處不在的理性主義。這種理性主義被具象化為「真相只有一個」的傲慢。[4] 而這種傲慢實際上也只能通過推理作者構築一個完全虛假的世界才可以實現。對於許多推理作品而言,如果推理故事的意義僅限於謎題,那麽就意味著它從根本上沒什麽意義。因為謎題的解法本身是通過作者假理性之名地獨斷專行來實現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而晚年信奉超自然力量的柯南 · 道爾也與其筆下過於理性的角色大偵探福爾摩斯之間相映成趣。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需要一種視角,讓我們不再將一種自以為是的理性當作理所當然。而這種視角是否能自然而言的產生,是很值得懷疑的。因此,另一種推理更加值得我們註意。這種推理置換了謎題的背景,使得推理本身成為了一種進入的方式。這時,我們要進入的是什麽?是「異鄉」。所謂「異鄉」,它可能被具象化為某個歷史時期(比如翁貝托 · 埃科的《玫瑰的名字》)或者是某個在我們記憶中已經褪色了的空間(比如橫溝正史的《八墓村》)。[5]
橫溝正史《八墓村》

不過就橫溝正史的作品而言,以推理進入鄉土世界的過程仍然在暗示著城市的影響。這也很具體地表現在故事的設計之上:比如必須有一個偵探從城市進入到鄉村。這種「進入」顯然區別於一個「偵探」從鄉村土生土長起來(當然後者也是不太可能的,偵探僅作為職業來說就完全是城市社會化分工的產物)。而這個偵探就是大名鼎鼎的金田一耕助,就其本身而言,也帶有著許多城市屬性。 而在他進入鄉土世界的過程中,這種屬性也會與鄉土世界本身產生碰撞。

如前所述,偵探的身份中的陌生人屬性在城市中是司空見慣的,同時其附帶的中立性也使得他的尋找真相的過程變得更加順利。但是在鄉土社會則恰恰相反。鄉土社會中陌生人本身難以被信任,反而容易被當作是兇手。即使僅僅是成為被排擠的對象,也會對探尋真相的過程造成阻礙。這在橫溝正史的《八墓村》和《獄門島》中都有十分典型的體現:在《八墓村》中寺田辰彌被村民們認為是兇手而遭到追殺,而《獄門島》中金田一耕助因為遭受當地人的懷疑而被關了一晚上,延誤了破案的時機。

基於以上的理由,我們不得不正視推理作品的城市屬性。而相對的,我們也需要探討以橫溝正史為典型的以鄉村為背景,以描繪鄉村內在封閉性關系為主題的推理作品。而《寒蟬鳴泣之時》無疑是這一傳統的繼承者。在這種傳統中,鄉村雖然是被描繪的主體,但不在場的都市卻恰恰發揮著最重要的作用。

而我們首次在《鬼隱篇》進入龍騎士 07 筆下的雛見澤的時候,正是在主角前原圭一找到了「偵探」這個角色的影子,並代入其中。然後在對於雛見澤的觀察和疑慮中,首次遭遇了死亡的命運。

雛見澤:鄉村作為他者


《寒蟬鳴泣之時》出題篇中的主角始終是前原圭一,而故事也就圍繞著他和他的朋友們展開的。這本身帶有著很濃重的象征性色彩。這種象征性我們能在出題篇的首個篇章《鬼隱篇》中清晰地看到。

《寒蟬鳴泣之時》遊戲本作分為「出題篇」和「解題篇」兩部分。在發布時也是分段放送,以此來吊玩家的胃口,提高玩家的期待值。而「出題篇」和「解題篇」又各自分為 4 個篇章。在《鬼隱篇》中,圭一成為了觀眾的替身。觀眾從他的視角中了解到了雛見澤的一切:地方特有的禦社神信仰、禦三家的宗族勢力、雛見澤村民對於大壩修建的抗爭運動,以及一年一度的雛見澤棉流祭典…… 這些無不在彰顯雛見澤的鄉土氣質。而我們在其他篇章也能得知這也恰恰是圭一來到雛見澤的原因——他需要一種與都市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以與自己的過去劃清界限。

因而,在故事的一開始,鄉土與城市的張力就已經隱含於故事。但龍騎士 07 作為一個優秀的劇本作家,並未著力刻畫一個相對於都市具有異質性的鄉村,《寒蟬》大部分的劇情都是在一種溫馨的日常中度過,而這種日常的點滴其實恰恰彰顯了鄉土的價值。而在大多數的篇章中,他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也是將這種日復一日的平淡卻又溫馨的日常在觀眾面前進行呈現,然後又完全撕碎。沒有什麽事情能比你看著美好被毀壞掉更令人心痛。

《寒蟬鳴泣之時》是一部描繪鄉土世界的作品,但其中的都市因素卻若隱若現。雖然在故事中,我們基本無法看到都市的身影,它是完全不在場的,但是它又是在確實地發揮作用。它實際上意味著某種遙遠的地方(鄉土之外的世界)對於鄉土的窺伺。而這種窺伺一方面隱含著打破鄉土世界長久平衡的危機,但另一方面也蘊含著解決這個危機的機遇。

《寒蟬》的故事背景是雛見澤——一個僅有 2000 人但具有著深厚傳統的小村落,而與此相對的是興宮——一個距離雛見澤並不遙遠的小鎮,這裏有著警察署、圖書館、餐廳、商超。興宮本身大概可以看作是一種都市影響力的化身,這裏部分原因當然是對於雛見澤有著管轄權的行政機構都在這裏,最有代表性的當然就是興宮警察局了。即便二者並不遙遠,但二者之間卻有著明顯的區隔。[6]


在《鬼隱篇》中,圭一消息的來源主要是常駐在興宮警察局的大石藏人警官,他通過一個局外人的視角向圭一描繪了一個鄉村的黑暗畫像:一個被宗族勢力控製的鄉村,同時通過民間信仰促成村民的團結,將一切異見者通過一種被稱為「鬼隱」的方式除掉,而這又能進一步通過恐懼來控製村民。

事實上,大石所暗示的這個對於雛見澤的畫像是否準確並不重要。龍騎士 07 在作品中經常展露出主觀主義的傾向。許多時候,他似乎在告訴觀眾們事實究竟為何似乎並不重要,而重要的是你如何去看待它。而你看待它的方式也在進一步影響你的行動。

換句話來說,在鬼隱篇中,正因為圭一成為了大石在雛見澤村子中的誘餌,正因為他隱隱地接受了大石對於雛見澤的觀點,才促成了悲劇的發生。這似乎在昭示著對於雛見澤而言,一個試圖以局外人的視角去探尋真理的努力是蒼白且沒有效果的。而《鬼隱篇》也確實是《寒蟬》中唯一一個將圭一描繪成一個局外人視角的篇章。而以試圖以局外人的視角去看破真相,這恰恰是常屬於偵探這個角色的傲慢。

而這種傲慢,我們甚至可以追溯到到柯南 · 道爾爵士筆下的福爾摩斯身上:

「我的天啊!」我叫了起來,「誰會想到把犯罪和這些可愛的古老鄉村房屋聯系起來呢?」 「它們經常使我充滿某種恐怖之感,我的這個信條,華生,是根據我的經驗來的,那就是說,倫敦最卑賤、最惡劣的小巷也不會比這令人愉悅的美麗的鄉村裏發生更加可怕的犯罪行為。」 「你把我嚇壞了!」 「但這道理是顯而易見的,在城市裏,公眾輿論的壓力可以做出法律所不能做到的事。沒有一條小巷會壞到連一個被虐待挨打的孩童的哀叫聲、或一個醉漢的毆打的劈啪聲都不會引起鄰居們的同情和憤怒的。而且,整個司法機構近在咫尺,一提出控訴就可以使它采取行動,犯罪和被告席只有一步之遙。但是看看這些孤零零的房子,每幢都造在自己的田地裏,裏面居住的大多是愚昧無知的鄉民,他們對於法律懂得很少。想想看,兇惡殘暴的行為,暗藏的罪惡,可能年復一年在這些地方連續不斷發生而不被人發覺。向我們求援的這位小姐要是住在溫切斯特,我就絕不會為她擔擾,但是危險在於她住在五英裏之外的農村。不過,很清楚,她個人安全並沒有受到威脅。」 ——《銅山毛櫸案》

福爾摩斯的視角顯然帶有著對於鄉村的極度不理解。在他看來,法律與行政機構本身是個體安全的保障。但作為聚落的鄉村顯然在法律存在之前就已經存在。鄉土並非一個烏托邦的世界,也並不代表沒有罪惡,但是鄉土中的個體以家庭為單位世世代代參與彼此之間的博弈,最終構成一個相對穩定的關系格局。在鄉村生活中,一次欺騙他人中獲利,反而意味著會在下一次博弈時會受到懲罰。因為鄉村中博弈的參與者都是固定的。[7]

而城市卻恰恰相反,因為人員的流動性強,彼此完全無法建立信任,所以才需要法律的製定和行政機構的執行。城市中大量的單次博弈的場景反而意味著更多的相互欺騙與傷害,因而產生了法律與行政機構作為人與人之間交流的製度保障。[8]

《鬼隱篇》的主題是「信任」,圭一的懷疑和隱瞞鑄就了悲劇。而這些懷疑和隱瞞,也是來源於一種常見的推理小說的追求——局外人的視角。問題在於我們是否應該站在一個所謂「安全的視角」來進入雛見澤的世界,而這個視角恰恰是一種缺乏理解的態度。

《寒蟬》的優秀部分體現在,作者對於作品中五個女孩及她們所面臨的困境的刻畫

《寒蟬》出題篇中,圭一無疑是主角。而故事則是圍繞著他和他的夥伴們展開的。而圭一的夥伴們又背景復雜:龍宮禮奈,小時候離開雛見澤,在父母離異後跟隨父親回到了雛見澤;園崎魅音,禦三家之一園崎家下任家主;北條沙都子,北條家曾因為支持大壩修建站在大多數村民的對立面,父母和叔母均慘死,後來和古手梨花相依為命;古手梨花,禦三家之一古手家的女兒,是神社的巫女,父母均已去世。

圭一所在是雛見澤分校不過是一個鄉村小學,規模很小,所有的孩子都在一個班裏上學。而圭一的小圈子其實也代表著這個小小村莊的各種背景和勢力。這些背景又恰恰意味著雛見澤作為一個鄉村的多元性。在外人看來團結得有些詭異的雛見澤村,實際上是存在一個更為復雜的生態。但圭一受到了大石的誘導,認為作為一個整體的雛見澤在對自己進行迫害,這種理解顯然是建立在一種對於雛見澤生態的不理解之上的。

與《鬼隱篇》不同,《祟殺篇》中的圭一與剛登場的大石發生了語言摩擦

而這些在這個篇章中未被理解的背景,也是在《鬼隱篇》之後的篇章中才能逐漸展現出來。而《鬼隱篇》之後的篇章,圭一對於雛見澤都已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而在《崇殺篇》中,圭一甚至與雛見澤的眾人一樣厭惡著作為警察的大石。而這種厭惡也恰恰證明他也真正融入了雛見澤。

脚注


[1] 哪怕是涉及鬼神的作品,都會試圖解釋當事者是如何行為致使自己遭受了鬼神的報復,而不是僅僅歸因於命運的偶然性。及時無論是作者和讀者明明都更容易想到鬼神在更可能不按照人類的邏輯、倫理行事。

[2] 因而《推理十戒》中要求「兇手不能是偵探本人」。

[3] 當然這一點同樣會被推理小說作者用來做文章。比如橫溝正史的《夜行》中采用的敘述詭計,就是利用讀者對於「局外人」中立性預設,來誘導讀者認為「局外人」與案件中的被害者並無聯系。

[4] 真相不只有一個,電影《羅生門》中的故事可以作為一個例子。

[5] 橫溝正史的推理文學的創作始於 50 年代中期。那時對於他來說鄉村還並不是一個遙遠和遙不可及的空間。不過和同一時期創作的松本清張相比,他的鄉土性體現得非常明顯。

[7] 以博弈論的視角來看,重復博弈中不要相互欺騙、建立聲譽是最為理性的選擇。實際上,甚至像金融機構這種最需要安全、穩定和信任的需求,在鄉村都有其實踐形式。比如中國福建、浙江等地區鄉村中常見的「互助會」,這是一種基於鄉村地緣、血緣關系的小額信貸形式。

[8] 單次博弈中,參與者騙一把就跑才是理性選擇,因為缺乏懲罰機製。如果還不理解,可以想一想為什麽火車站、汽車站門口的騙子多,反正騙一把就跑,未來也再也見不到你了。而且受害者也沒時間為了一次傷害而在這裏死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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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登入的勇者,要加入 2 樓的討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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